他脸色苍白如纸,却依然神色淡定地给自己杯中舀舀进一勺又一勺的清茶,然后清茶又一杯又一杯地落入他喉中。
无双做着都是贵客生意,用的茶从来都是上等货色。
可何荻这时候,却是尝不出半点滋味。
直到余光瞥到楼下怀阳道中,周析一身霜白,走到那马车边上停下。
何荻一手还攥着那茶杯刚送到唇边,便停下了动作。
回头垂眸望去,便看到周析轻轻掀开车舆的帏裳。
很快又看到车舆里的何茵揉了揉眼睛,一脸狐惑地凑到周析面前。
周析也微微颔首,似乎说了些什么。
何荻自然就是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但是他也没有再看他们。
心中一声狠狠地自嘲,又是满眼悲哀地摇了摇头,紧接着直接一声冷笑,才将手中那杯茶一饮而尽,又继续往杯里添茶。
那日何荻一个人坐在那位置,一直到了太阳下山,他才背着夕阳,往南府军营走去。
路上他还买了两壶酒。
一个人拎着酒去到军营外,守营的士卒刚上前迎接时,何荻却先问,赵公子还在不在营里。
直到确认了赵三白今日并没有离开在军营里时,他才点点头,跟着士卒就往孟耘徵的营房走去。
方才还在营房里一直对着那高阳地形泥模沉思的孟耘徵一听到士卒来报,说何大公子有事求见的时候,他也是顿了顿。
但马上便也放下手中的活儿,快步要往外去迎接。
只是他刚推开门,何荻也刚好走到他门外。
之后二人对面而坐的时候,二人都是一直沉默不语。
何荻再给二人面前的碗中都满上酒后,他是先拿起自己面前那碗,仰头便一饮而尽。
孟耘徵始终不苟言笑,更加是不明所以地皱眉盯着何荻。
他瞧着何荻进来之后,什么都不说,就是自己先干了一碗。
可是他虽然一直满腹疑惑,但大家都作为男人,纵使这些年里二人交谈不多,但好歹也是相识一场,无论如何,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喝着。
但是当孟耘徵这般想着,伸手就要去拿过自己面前的酒碗,陪他共饮的时候,何荻却忽然摁住孟耘徵的手。
“耘徵,”何荻执拗地摇摇头,“我先敬你三碗。”
何荻说完,马上又给自己碗中满上,接二连三地都干了。
他再将碗放下的时候,才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声音沙哑道,耘徵,我就阿茵这么一个妹妹了。
孟耘徵心头忽然震了一下。
“我过去这些年里,做了什么破事,都跟阿茵无关,”何荻一边给自己碗里倒酒,一边又苦笑着说,
“我们这些人啊,别人都羡慕,说什么...什么出生就是名门世家,在宫墙脚下,生来就是荣华富贵,钟鼓玉食,衣食无忧,”
“可是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明白啊...生于乱世,生在汝平...我们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没得选了...”
孟耘徵听到这里,目光一直留在那碗里澄澈的酒水中,却也还是一直没有说话。
这时他却忽然仰头,将那碗酒干了。
何荻笑了笑,又给他们各自碗中满上酒,缓缓继续道:
“当年母亲那件事...你是知道的...”
“那件事之后啊,我真的很恨他,我可去他娘的什么狗屁明哲保身...全他娘的屁话,明哲保身...到头来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保不了...人死了也罢了,就是连讨回一个公道,对于他江中八门,唐岳宗主来说...根本就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也要拿着那狗日的明哲保身来做那缩头王八...”
何荻说到这里,眼圈已经有些发红,他使劲吸了吸鼻子,又用手背揉了揉,咽了咽口水,忽然又苦笑一声,“他是王八,他娘的,那我就是那王八的儿子...”
孟耘徵几乎是从懂事开始,就与何荻相识。
只是过去这二十多年,他是从来没有见过何荻这般模样。
何荻聪明,自信,沉稳,冷静,睿智,知书达理,运筹帷幄。
当年何荻母亲那件事,他知道。
只是那件事发出之后,孟耘徵见到何荻,何荻也是一副坚强之态。
自己也不过只是十来岁的少公子,却坚定不移地将不过还在蹒跚学步的何茵保护在身后。
这些年里,孟耘徵甚至是一直觉得,坚强,是不是就是他们唐岳何氏,与生俱来的。
可是好像到了这一刻他才明白,这世上,任何人生于娘胎,不过白纸。
哪里会有生来的坚强。
孟耘徵心里叹了一口气,又干了一碗。
何荻又继续道:“自打那件事之后,我就固执地认为,我们这些人,什么名门世家,什么权贵高位,如果没有权,没有势,我们不过就是一堆苟且偷生的地上蝼蚁...他们一脚踩下来,我们就活不了了...”
“可是啊...”何荻忽然微微抬头,眼泪水一直在他眼眶里打转,“可是越往上爬,我才慢慢地发现...这往上爬,不会有终点的...”
“那条让我不断往上爬的藤蔓,上面就好像不断地渗出毒液...”
“让我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的毒液...”
“然后越陷越深...”
何荻这时又是一声苦笑,吸了吸鼻子,又是灌了一碗,才继续说,
“我也是到了今天...今天...明明...我明明是很清楚...周析他根本不可能真的伤害阿茵,可是他那点掩人耳目的戏码放出来的时候,我心里竟然也是真的怕了...”
何荻说到这里,也是顿了顿。
孟耘徵一直听着何荻说的每一句话,他自己也是一碗接着一碗地陪他喝着酒,却是没有打断过一下。
直到何荻忽然仔提起何茵,他才顿时怔住,拿起酒壶倒酒的动作也跟着停了停。
何荻又自嘲地嗤笑一声,才又道:“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关心...关心则乱了?”
“也是直到我看到阿茵安然无恙的时候,我才好像在那么...就是那么一瞬间,就明白过来...”
何荻一边倒酒,一边摇了摇头,眉目之间早就失去了他往日里的自信和骄傲,只剩下了一阵无由的悲哀:“从前...从前可能是我没得选择...”
“但是之后...之后这些年...”
“其实...其实只是我选错了...”
孟耘徵见何荻已经有些醉意朦胧,甚至说道最后,已经不太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孟耘徵便也放下酒碗,静静地注视着何荻,长叹一声,低声问道:“郁重,是不是发生什...”
“耘徵,”何荻忽然打断,他皱着眉紧紧闭着眼,咬着牙定了定神,才又道,“之后你和周析带兵北上徐国的时候,”
“把阿茵带上吧...”
孟耘徵顿时愣住。
“然后...然后...”何荻说到这里,忽然站起身来,决然地往后走出两步,一掀衣摆,就要跪下。
孟耘徵被他吓了一跳,立刻便走上前将他扶起来,何荻却执拗地非要跪下。
孟耘徵也是无奈,只好也在他面前单膝跪下。
何荻垂着头,眼眶里一直有泪水在打转,他颤抖着说:“耘徵...我求求你...”
“我求你...保护好阿茵...”
那晚星辰如烁。
周析早上从无双离开后,刚回到长春府,秋书便来跟他说,宫里有请。
周析当时是愣了半天,才问,宫里哪位。
秋书却只是摇摇头,说,华内侍让来说的,说太阳下山的时候,就会有人来接先生您入宫。
周析想了想,点了点头,回到屋里,立刻给梁靖写了一封信让送出去,到了傍晚再出门之前,先换了一身没那么素的衣裳。
再去到老太后宫里那会儿,老太后刚好用了晚膳,正在宫里小花园里赏着宣国刚进贡的今年的新菊。
身边扶着老太后的老嬷嬷见到周析来到时,便退了下去。
之后周析一直扶着老太后,在那一盆又一盆的菊花前走走停停。
老太后眯着眼,借着月光仔细地端详着面前的一盆黄澄澄的蟹爪菊,祥和地说:“之前就听小青提起过,你是喜爱这些花花草草的,这些都是今年宣国伽灵那边才进贡来的,你若是看到有哪盆欢喜的,走的时候,拿回去便是。”
“承蒙太后记挂,贤卿平日里确实喜欢摆弄花草一类,”周析颔首回道,“只是贤卿不久之后就要离开汝平,这菊花虽然顽强易生,但既为贡品,便是珍贵,贤卿不在府上,不得亲自料理,又怕府上的人不懂照料,反倒枉费了太后的心意,还不如留在太后这小花园里,能让太后赏到百花齐放,何不美焉?”
老太后听了周析这席话,也是和蔼可亲地笑笑,又道:“哀家关照,又还能关照多少时日?人固有一死的,活到哀家这把岁数了,如今每一日都还能看到日照东方,都是叫做上天恩赐了。”
周析立刻又道:“太后鸿福齐天...”
“鸿福齐天,长命百岁,”老太后忽然笑了两声打断,回头瞧了周析一眼,才又便往前走,边感叹道,“这些话啊,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那只是千篇一律,是他们应份之话,但是要从小青嘴里出来,那是真心想哄哀家高兴,反倒从贤卿你口中说出来,倒是有些借了小青的花,来献哀家这尊佛的意思了。”
周析也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老太后一边走,一边又问:“何时出发?”
“如无意外,秋后便会离开汝平,北上淋河。”周析淡然回答。
老太后点了点头,感叹道:“这便是又一年喽,若哀家没记错,去年小青离开汝平北上泾悯道的时候,也是秋末,是不是?”
“是,”周析点点头,只是老太后这时忽然提起梁靖,心里忽然之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也是在心中轻叹一声,才又道,“已经要一年了。”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是要一年了。
“你们还年轻,一年两年,不过都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罢了。”老太后笑着说着,这时忽然停下脚步。
她看着面前那盆正开得灿烂的万寿菊,手指轻轻触碰着那花瓣,缓缓又道:“临行在即,既然你不愿收下哀家一盆菊花作礼,那哀家也只好送你一句话,愿你一程平安,一程顺利,一程东风。”
周析这时也松开了扶着老太后的手,往后推开两步,躬身颔首,双手作揖道:“贤卿谨听太后教诲。”
老太后没有扶他起来,只是向他走前一步,才低声道:“孩子,这些话,哀家这个时候与你说,你或许不能明白,可是无论之后发生的事情顺逆,你们永远都要记住,大王,无论如今年岁渐长,还是越有缠病,他也是当年铁马当先,一举平定了中原诸侯之乱,了结了一代皇朝,称了中原霸主的一代枭雄。”ωωω.χΙυΜЬ.Cǒm
周析闻言,是蓦地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那晚老太后也没有再说什么,周析离开之前,在她面前叩了三个响头,才转身往宫外走去。
过了五月,之后的一整个夏天,朝廷上都是不得一日安生。
西北那边传回来的消息几乎如出一辙,每一份奏章上,写着的都还是两边仍然胶着,梁靖带着的兵马虽然能够抵御着西北蛮兵的入侵,保护了彰鄜界限泾悯道的安全,但却迟迟不能让宋观海的兵马撤退。
胶着,且焦灼。
而另一边,从徐国传来的消息也是越发的危急,消息中皆是道徐国已经是在密锣紧鼓地准备着南下淋河,时刻准备逼近覃国。
而朝廷上也是越发慌张。
先不说粮草后备,就是军中分配,也让朝廷内外忧愁不已。
汝平军配为南北中三府军营,如今梁靖带走了自己鸿策还有北府,便只剩下南府和中府。
但是汝平为国都,必须留有兵力镇守,再有倘若之后南边忽然也乘着这个机会对覃国发难,汝平绝不能没有后备。
朝廷便是这般争持不下了许久,一直到了孟耘徵自动请缨。
孟耘徵是愿亲身率领南府军二十万精兵,北上淋河,以退徐国敌军,其余南府军留下,随中府军守汝平。
除此之外,便是早前元茂荣提出的,周析将跟随孟耘徵的南府军一同北上。
若徐国当真只求此人,便将他交还徐国。
但若徐国是狼子野心,周析便将留于帐下,点战黄沙。
再若周析自己狼子野心,那就干脆直接把周析就地正法了。
此行定于十月廿八,与去年梁靖北上泾悯道,为同一日。
周析离开之前,是千叮万嘱。
对秋书春生,是一定要保存好长春府。
对迎安公主,是首先要保护好自己,除此之外,定要多加留意张王后。
对何荻,是必须要留意着张凤行的一举一动,有何妥与不妥,都要立刻写信告知。
对红绫。
周析根本再也找不到她踪影。
十月廿八,周析随南府军出汝平。
只是他刚到了汝平城外一十里长亭处,忽然便收到一从西北而来的急报。
我军出战宋观海却遭埋伏,我军大败。
主帅栎平侯,深陷敌军之内,身受重伤。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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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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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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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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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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