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自然的。
早前春闱的时候,梁靖这小兔崽子不过就往杞瘟山去了三两日,周析便是忽然发现这长春府竟是这样的偌大,甚至就连平日里睡得习惯,一直觉得觉得刚刚好的床榻,这会儿也显得空空荡荡。
那时候不过辗转难眠了几日,周析便忍不住要到杞瘟山里头去找这小崽子了。
就更不要说这小兔崽子,这次一走,就是小半年。
而在那时候,就算是当真的思虑不安,也还有一个段名生不太乐意却也还是听着他说一堆胡话。
可惜了,这会儿连段名生也要去陪他的红颜了。
但是若真说寂寞,那倒也不能完全辜负了梁靖那小子的一番心意。
便是赤霞跟珈儿时不时就往长春府里走,日子也不叫落得冷冷清清。
特别是珈儿。
隔着长街远远的,就听见她身上那些清脆的铃铃声响。
近一两年来,这丫头也是长个儿长得快,虽然还是瘦瘦小小的,而且这人尽管是长大了,却也见不得学会矜持稳重。
做不了大家闺秀,也没有半点小家碧玉的样子。
赤霞每次瞧着她没有半点遮掩害羞,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地就跟秋书春生他们在一起打打闹闹,也是满脸忧愁。
他也对周析说过,先生,世间女子,不求诗书气自华,红工绕指尖,但起码也应矜持有道,珈儿如今年岁渐长,却从不听劝,师父临行前将珈儿托付于我,如此下去,又该如何是好?
先生,您说,要不要请李家三小姐,来教一教她?
周析那时一听到赤霞说出李三小姐四个字,本是意犹未尽地看着珈儿活泼可爱的背影,却忽然饶有兴致地回头看向赤霞。
手中就差那一掌瓜子儿。
只是周析那时刚想说话,赤霞却又执拗地摇摇头,继续说道,还是算了,三小姐平日里也是有自己的事,何苦又给她添忙呢?
周析那时看着赤霞每逢提起“李三小姐”时的小心翼翼,和优柔寡断,是断无往日出门问诊时候的冷静和理智,他也是忍不住抿嘴而笑。
而周析那时只是拍了拍赤霞的肩膀,坦然说道:“倒也不是说怕给三小姐添烦了,三小姐平易近人,活泼开朗,你若是将这小丫头给三小姐送去,只怕没将这丫头性子定下来,反倒将三小姐的性子带野了,”
“珈儿如此也没什么不好的,这般世道,生为百姓,更是生为女子,能够做到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便很难得了。”
而说到这小丫头,自从杜守心和梁靖离开后,他她便又扯着周析给她置了些小动物。
可是柒月斋里没有多少地儿能让她养着她那些动物,她便拽着周析的袖子,一摇便是一整天,对天发誓如吃生菜,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周析还是拗不过她,在长春府后院给她开辟了一小角落,给她饲养着林林种种的小动物。
便是连秋书有一次,都一脸担忧地对周析说,殿下回来要看到了,先生那可又得遭殃了。
周析那时候也只笑笑,没有说什么。
但是周析心中明白,梁靖这次若能够顺利回来,怕也是无暇顾及这长春府了。
天下风雨,这长春府,不过就是一把支离破碎的纸伞。
张凤行的一句“寂寞吗”,周析心中是想到了无数,可他也没有立刻回答。
周析一直淡若云烟地望着台上赵三白一人舌战台下群儒,手中折扇开了合,合了开,却始终言语冷静,辩论张弛有道。
张凤行一直稍微侧身地看着周析侧脸,眼神中的倾慕,钦佩,还有真诚,好奇,便是如没有丝毫作假。
“寂寞,自然是寂寞的,”过了好一会儿,周析才莞尔道,“自己心爱的人不在身边,想而不能及,念而不能见,每日每夜看着那些还带着他影子的事物,我也不过是凡夫俗子一位,七情六欲,怎能不寂寞?”m.xiumb.com
“只是寂寞也罢了,倘若身边多了一位别人,那反而叫我觉得厌烦,”周析这时慢条斯理地说着,回头温和却冷淡地凝着张凤行双眼,“就是那人有着跟小侯爷一模一样的皮囊,声音,语气,动作,神态,”
“可那也不是小侯爷的体温,”
“也不是他的气味。”
二人四目相对,周析说完时,张凤行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周析却是又缓缓回头,望回台上。
回头之际,余光却瞟到二层一下。
何隐宽和李叔沉目光一直都如注地停留在赵三白身上。
只是这时,李叔沉却忽然说:“无终教出来的学生,怕是要比你我教出来的,都还要更胜一筹。”
何隐宽抿了口茶,轻咳两声,才说道:“那日在铎川分别之前,简无终和我提过这孩子。”
李叔沉略有意外,煞有介事地侧身看向何隐宽。
何隐宽面带叹息地摇摇头,边将茶杯放下,边说:“没说什么特别的,就说他这位学生张凤行,天资聪慧,也勤奋好学,却是要因材施教的人,脾性也怪了些,但是被张家人送到浙官求学这些年,却跟他们当时的小太子齐胤锡合得来。”
“因材施教,”李叔沉若有所思地怔了少顷,才又笑着轻轻摇摇头,眯着眼望向人群中的周析和张凤行,说道,“有人因材施教,有人无师自通,有人青出于蓝,这三者放到一块,倒是有意思了。”
张凤行年纪绝不出及冠,这般说来,甚至还要比梁靖年小几年,此人本又是长得要比同龄人清瘦矮小一些,如今站在身段颀长的周析身边,是差不多要矮上大半个头。
周析今日这身茶白浮光锦绣春袍,是阮夫人特意命宫中裁衣府做成送去,以做年礼,材质矜贵,做工精细。
周析一身明堂,而张凤行身上穿的,不过就是朴素无华却整洁干净的布衫。
二人站若一处,倒是有种主仆之感。
方才周析那番话说完,他本人便是重新回头看向台上。
过了好一会儿,张凤行才说道:“先生和殿下之间情谊,情深似海,可是生逢乱世,又身在汝平,先生和殿下一生所求,怕便也只是能安安稳稳,共渡余生吧?”
周析身后转着珠子的手忽然停了下来,只是他神色却始终淡然,没有说话。
张凤行见周析面不改色,他连忙直接转身面对着周析侧脸,颔首而道:“后学不敢在先生面前卖弄,只是后学从宣国张家而来,到汝平只为求学,异国他乡,幸得太子殿下收留,得一住处,不时从太子殿下口中闻得只言片语,而妄自猜测而已。倘若当中言语有何不妥,还望先生海涵,多有指教,后学自当,感激不尽。”
周析心头冷笑一声,慢慢悠悠地回头看着张凤行的后脑勺,背后双手一直在袖中转着那珠串,冷声说道:“求学?既然已经说了求学,我看张公子到汝平城里也有段时日了吧?去年夏季,我从宣国那花商手中买来那盆栽时,张公子其实便是已经随着这花商入覃的队伍,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汝平城了,对吗?”
张凤行的头又埋低了一些:“先生慧眼。”
周析冷笑一声,挽珠的手拍了拍他肩膀,又道:“既然是求学,又有一句指教,那便也让我开开眼界,看看张公子在汝平城中,都学会了些什么,也好让我也瞧瞧,什么叫做后生可畏罢。”
“后学资质愚钝,实在不敢跟汝平城里的才子先生们相提并论,”张凤行这时才抬头,看着周析侧脸,真诚谦卑地说,
“只是在太子府里偶然听得几句,后学不才,但斗胆猜想,先生如今应是困惑,为何朝廷一直都没有对先生您出手吧?”
周析果然闻声愣了愣。
手中动作也停了下来。
脸上笑容却丝毫不减。
张凤行虽然一直谦逊地垂着眸,这时冰冷的余光却扫了周析一眼。
他停了停,才继续有礼地说:“若后学所测不虚,何大公子的计划,是让燕西宋家入侵泾悯道,以此为由,让栎平侯带兵调离汝平,”
“而再有趁栎平侯不在汝平城里,而先生无权无势作持时,再寻一理由,借太子殿下之手,在朝廷引出争议,以此对大王施压,再借朝廷舆论,和大王的势力,让先生走投无路,”
“之后等到先生命殒汝平后,再让徐国攻入覃国,让覃国水深火热。”
张凤行说话很慢,甚至每说一句,都要停下来,仔细斟酌思考之后,再接着下一句:“而先生对此的应对之策,则是选择了借力打力,顺水推舟。”
张凤行一句“借力打力,顺水推舟”说出时,台上赵三白刚好乘胜往台下走去。
而周析目光却还是停留在台上,没有说话。
张凤行继续又道:“后学再猜,先生是想在军策上,出其不意,让栎平侯在燕西出奇制胜,赢下宋家,而在汝平朝廷中,则是利用江中八门的威望,以压何大公子引出对先生的舆论,”
“然后等到徐国侵入覃国时,再亲自带兵北上,镇压徐军,如此,以平中原及燕西之乱,”
“接而,再以栎平侯的军功政绩,还有江中八门的扶持,让大王重立太子。”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周析和张凤行始终站在原地。
周析一直淡然地望着台上,而张凤行也是始终侧身面对着周析。
“张公子心明如镜,果然是一句后生可畏,诚不我欺。”周析手中珠子早就停下转动,只是他一如既往地冷淡道。
张凤行连忙颔首作揖:“先生实在谬赞了,若先生不嫌后学自作聪明,后学便才敢继续下说。”
周析冷声:“但说无妨。”
张凤行又礼貌行礼后,才恭敬道:“可是如今既已开春及朝,但朝廷上却没有丝毫对先生的攻击,先生如今应在疑惑,何大公子,是否有别的策略?”
“没错,张公子所言甚是,”周析也丝毫不掩饰地点点头,回头看向张凤行,连忙扶起他,又做出一副忧愁之态,说道,“我这几日确实也是在琢磨,这何荻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张公子倘若有什么高见,不妨直说。”
“先生这便是抬举后学了,高见是万万不敢的,”张凤行一听,立刻又谦逊作揖,抬头后才诚恳对周析道,“先生难道就没有想过,何大公子并无变数,而这变数,是出自太子殿下手中吗?”
“哦?”周析心中一愣,可是脸上却是表现出来夸张的惊讶,“此话怎说?”
“太子殿下,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与先生您作对,”
“毕竟太子殿下与先生您的利益,还有所求,根本毫无冲突,”
“难道不是吗?”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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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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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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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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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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