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析虽然大多时候都只是在这长春府里头待着,而且也每日就是清清闲闲地修剪着那一盆又一盆的盆栽,或者写写字画。
但佛言也有道,所谓芥子纳须弥。
而再有古语的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1】。
所以只要有人在他耳边提起一句关于朝局的什么,无论大至官员调派,政策改革,亦或是小至小偷小窃,失火斗殴,他都能云淡风轻地套上自己一番说辞。
对于如今覃国朝廷,甚至高阳诸侯各情,周析知道的,甚至要比朝堂上那些端然作态,每日每日只知道在覃王面前端着一副诚惶诚恐,为君忧愁为君死模样的臣子还要多。
也难怪梁靖这般不想上朝。
让周析替他上朝这句话,梁靖也不是第一次说。
只是之前梁靖每次提出的时候,都是他在书房中挑灯到深夜,案牍最劳形时说出来的气话。
而坐在他身边一直陪伴着的周析从来也都只是笑笑,在他边上继续低头看着文书,却从不作答。
而梁靖也时常都会看着看着,蓦地将笔一甩,然后愤然站起,边往茶桌边上走去,边骂个不停。
“你瞧瞧那些人一天到晚都在拿着些什么来说,提出的事儿不痛不痒,半点儿去不到实处,那些银子到头来全进了他们荷包里,朝堂上还他娘的捏着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
“早前这些蛀米虫子跟着我长兄那会儿还叫做有点建树,这会儿回头跟着梁尧那败家子,还真他娘的狗随主人形,也得亏梁尧那败家子那银子给供着他们...”
梁靖那时是越说越气,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便灌入喉中。
倒是仍在书桌边上的周析,依然风平浪静,甚至还将梁靖方才批阅着的文书拿到自己面前,再仔细看去。
而这时的梁靖,酒劲其实也醒了不少,只是整个人看上去还是混混沌沌的,双眼也是半睁不开。
但他面对着周析再次说出“小爷我不想上朝”这番话的模样,却是十分正经。
而且言辞凿凿,一点儿不想开玩笑,更加像是醉后吐真言。
但周析也只是一如往常地平静凝视着他。
二人便是这样相互对视了少顷。
谁知就在周析双手刚搭到梁靖双肩上想要说话时,梁靖却忽然又使劲推了周析一把。
紧接着又嚷嚷不清道:“你疯子看什么...小爷我刚才说的话你听没听见...小爷我说...我,明,日,不,想,上,早,朝...”
梁靖最后一个一个字地吐出时,周析也只是耐心地看着他。
梁靖有气无力地又推了周析一把,才接着喃喃道:“你个疯子,就是没听过那些蛀米虫子说话...听着他们说着...要不是李本初给盯着我,小爷我每日都想上去扯着他们领子骂一顿...朝廷里俸禄,真金白银地送出去,就是养着他们这些个蛀虫...”
“好,我明日便替你去上朝,”周析终于忍不住梁靖一直低声喃喃,自己却又怎么努力听都只听出大概,便双手捧着梁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然后再稍微提高了音量,又故意夸大嘴形地打断道,
“可是你要是不在,他们定会抄着这空子来诋毁你,说一些难听的话,我怕我听到他们一说你坏话,我就忍不住要对他们动手,那要怎么办...”
“唔...你说的也对...你就是个疯子...”梁靖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周析说了什么,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算了...你还是别去了...”
只是他忽然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又重新靠回到周析怀中,一手攥着他的衣襟,扯了扯,继续喃喃:“不过...你要真上朝了,谁还敢放肆...谁都知道你周析是疯的,你发起疯来,就地杀了我爹都有可能...”
瞧着梁靖终于能够稍微安静下来,周析低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小脸通红,时不时皱了皱眉,也才忍不住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其实走到这一步,既然我们已经和太子开心见诚,说明只要他事成之后不碰我们,我们现在便立刻退出与他的争抢,而且覃王也是与你说过,倘若你身子当真不适,也不必再折腾入宫,如今虽是多事之秋,但纵观而言也都是冰冻三尺的事情,朝臣们说的话也是大同小异,这个时候,你若是真不想上朝,大可不去...只是上朝的时候,该说的话,说清楚,便是了...”
其实周析说的话,道理,梁靖都懂。
梁靖说着不想上朝,道理理由借口也都摆在那儿。
他要是真不想去,桌上摆着的一堆借口,简直任君挑选,他只要随手翻一个,也是完全可以一睡到中午,吃一碗小粥,再继续睡。
但是许多时候,天还未亮,周析醒来的时候,他便也跟着起来。
只是梁靖起床气了得,起来之后,双眼都还没睁开,甚至还双手抱着周析的手臂,便先将梁尧和他身边的人通通骂了一通。
周析每次都忍受不住,每次都说,你要是真不想去,让驸马爷给你告假便是了。
可是每次梁靖都义愤填膺地反驳,小爷我是皇子!
你他娘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如此日复一日,周析后来也是有找过杜守心,问她有没有什么凉茶之类的,能让那小兔崽子不那么暴躁。
杜守心每次都一本正经地说:“有,毒哑他的药,最快了,一碗药落肚,耳根清静。”
杜守心说完,还添了句,你是不是要,是我现在就亲自给你捡药去。
“不了不了,”周析卒然打断,“劳您费心了,我还是自己解决吧。”
日子不痛不痒,又一直到了八月末。
而那日梁靖醒来的时候,却没有再吵再闹。
秋书伺候着他更衣洗漱时,周析一直斜靠在门边。
神色淡然,双手交叉抱在身前,左手手中一直转着那串红珠,微微抬头,远眺着东方那隐晦的旭阳。
倒也不是什么大日子,只是梁靖今日上朝的时候,再次将早前他提出让加派兵力到中原西北彰国比邻燕西之处镇守的事情又翻上台面郑重其事地拍了一掌。
往日只要梁靖一提到加派边境防守等等的事情,梁尧身后的人一位一位都会争先抢后立刻跳出来。
要不指责梁靖无中生有杞人忧天。
要不无中生有地点出六皇子诸如提议中的不妥。
但是今日,在梁靖再次提出的时候,梁尧手下那些人,并没有往梁靖身上泼水。
如此已经让覃王有些意外。
而更加让覃王,甚至廖孝明等人感到意外的,是梁靖话音刚落,覃王审知都还没发话,梁靖本人也还没往边儿上退回去的时候,梁尧倒是先走出来了。
倒也没有说什么做什么。
只是走到自己这位弟弟边儿上,说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儿臣附议。
这四个字说得掷地有声,而且就掷在梁靖旁边那块地上,梁靖是听得一清二楚。
只是他心中忍不住先蔑笑一番。
紧接着先是装出一脸意外震惊,然后再摆出一副“皇兄实在是太明事理了臣弟实在他娘的是心悦诚服”的模样转头看向梁尧。
最后再板出一脸诚恳真挚,望向自己的爹。
“早前我们卖给太子殿下的人情,便是让太子殿下知道如今郁重和宋观海正是有所谋划,撇去其余不说,其实太子殿下心里也是明白,倘若此时不镇,就算日后自己坐上那个位子,但是中原不稳,再加一道燕西外患,他的王位,也是坐得不得安心,”
淄亭李府后院树荫下,李若愚和李叔沉正对面而坐,矮桌上摆着棋。
李师彦坐在一边烹着茶,茶烟袅袅上窜,凌沛则坐在李师彦对面,双手托着腮,皱着眉看着棋局。
李若愚一边将一颗白子放到棋盘上,一边又继续说道,“所以如今小青再次提出要加强边疆防守,太子殿下自然不会再如从前一般多有阻挠和打压,甚至会再有附议,而如此以来,甚至本对太子殿下已有所忌惮的大王,也会稍有安慰,此乃一石二鸟之举啊。”
李叔沉目不转睛地盯着李若愚刚放下的白子看了一会儿。
李若愚话音落下,李叔沉微微挑起眼帘觑了他一眼,抿嘴笑了笑,才将一颗黑子放下棋盘。
李叔沉每次将棋子放下,凌沛和李师彦都会顿时提神,凑上前仔细看去。
“可是爹爹,”而李师彦这次看了一会儿,却忽然皱了皱眉,转头看着李叔沉,问道,“既然这次太子殿下得知何大哥跟燕西有联系是小青哥哥搭的桥,何大哥自然也会知道太子殿下已经对他起疑,何大哥难道不会先下手为强吗?”
李师彦话没说完,凌沛和李若愚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李叔沉。
李叔沉环视了他们三人一圈,略显欣慰地捋着花白山羊胡子,笑了笑,挑了挑眉,说道:“有道是人生如戏,朝势如局,是棋局,也是牌局,”
“棋局而言,双方皆能知道对方形势阵势,棋子剩余,较量的,便是各自出棋的路数,”
“而又用牌局为例,打牌最有趣的地方是是什么?便是我们不知对方手中有什么牌,来计算,来猜测,然后再打出自己的一张牌,”
“但是真正强者较量,是将自己所有的牌都亮出于对方之后,还能更胜一筹。”
李若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接过话末,说道:“如今高阳的局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其实每个人,每一方,手里拿捏着什么牌子,其余所有人,心中都早已了然,如今定胜负的,不过就是看各方如何出牌,就是出牌的顺序而已...”
李若愚还没说完,李叔沉忽然伸手点了点棋盘,示意轮到李若愚,李若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起一白子,继续看着棋盘沉思。
李叔沉接过李师彦递给他的茶水,继续说道:“太子殿下自然也是绝顶聪明之人,他与郁重一同谋事这么多年,到了如今这一步,他也明白二人早就看穿对方底牌,与其二人之间装模作样,你瞒我瞒,徒生隔阂,还不如干脆坦诚相待,扮猪吃老虎,再顺水推舟,自己再暗中防范。”
其实既然周析能和梁尧开心见诚,梁尧自然也可以故技重施,对着何荻也开心见诚。
那日梁尧一见何荻,不等何荻客套,便说,现在有人告诉老子,你暗地里吃着两家茶礼,这边儿跟着老子出谋划策对付梁靖那条野狗,另一头又给宋观海那小子牵马的准备对付老子,你自己解释解释。
何荻自然能够解释。
在下这么做,无非都是用心良苦地为了太子殿下您的大业啊。
您想想,还是鄜国打进来,让那栎平侯去镇压,这会儿徐国也乘虚而入,周析是徐国而来,将锋芒往他身上一串,他跳进淋河都洗不清。
这样下来,先送走一个栎平侯,再定死一个周析,那汝平城不就只剩太子殿下您一位了嘛。
“可是郁重也断然是聪慧之人,”李若愚这时边将棋子放到棋盘,边又抬头疑惑看向李叔沉,继续问道,
“他说出这番话,他定是知道太子殿下不会完全相信他,他不过就是逢场作戏罢了,但是今日小青在朝堂上再次提出加强边关防守,而太子殿下也附和着,郁重定会让宋观海有所准备的...”
李叔沉这时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抿了一口茶,二指捻着一只黑子,边放到棋盘上,边说道:“拖,是必须要拖着,只是如何让一步“拖”的棋,一举二得,一石二鸟,将这一步“拖”的棋,从中再让我们自己获益,那才是这步棋的精髓。”琇書蛧
与此同时,无双楼二层廊台处,周析和祝青龙相对而坐。
周析呷了一口茶,微微笑道:“祝老板,不知道祝姑娘,此时,人在哪里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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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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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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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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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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