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候,周析在阴山馆里对着梁靖那番信口雌黄来解释为何在七夕佳节却要将他带到阴山馆的话,在梁靖耳中听来,虽然多多少少是带了些搪塞的意味。
但此时此刻在这烟花下,人生百态,却是错生了观花走马之意。
“七夕佳节,城中各处定熙熙攘攘,你喜热闹,却不爱拥挤。”
今夜的怀阳道上,确实是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有多少痴男怨女,又有多少金童玉女。
而在怀阳道上一处早已打烊的商铺屋檐下,李若愚正站在这月光不到的暗处,负在身后的双手中,正攥着一个墨绿色的荷包。
李若愚躲开了街上的人来人往,入夜后便是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这流光溢彩中的暗处。
时不时有相识的李家学斋的学生面前经过,他会微微点头示意。
时不时也会低下头,看着地上自己被月光拉得颀长的身影,心中无由是想到了一句诗。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1】。
手中无杯,自然也是不敢相邀明月,一人对影徘徊,月娥一人投影,再来一影投人。
“二公子果然是好静之人,便是这般喧嚣浮世,二公子竟也能为自己在闹市中寻得这般静谧之处,独揽明月,是教人佩服。”
一道温婉声音渐行渐近地传来,李若愚马上便看到一双绣花鞋,正绕开自己的倒在地上的影子向着自己靠近,再停在自己跟前。
李若愚也没有着急抬头,双手仍是负在身后,嘴角掠过一点笑意,等笑意淡去些许后,才抬头平和地看向面前的红绫。
红绫今晚仍是一身水红锦裙,面上妆容淡雅,却难掩其异族五官的独特风韵。
红绫一直莞尔与李若愚对视着。
片刻后,李若愚才温和笑笑而道:“不知姑娘今夜,可早已有约?”
红绫却颔首莞尔回道:“二公子一句邀约,那便是有了。”
只是红绫话音刚落,天边忽然一声尖锐声响,她闻声一惊,卒然转身抬头。
烟花照四海。
“七夕佳节,若寻静处,但你我并非善男,总不能带你到城中神女庙,求月老,牵红线。”
汝平城中的神女庙,历史悠久,香火鼎盛。
便是平时的初一十五,这小小的神女庙中便已经是多有人烟。
据说这神女庙中那颗参天大榕树,是乃许多年前月老亲手栽种,连月娥仙子都曾经在上面浇过水,那小玉兔也在这树下泥上刨过土。
所以求姻缘,特别灵验。
大榕树上,枝茎盘桓,根深蒂固,树上枝叶繁茂,绿叶丛中却挂着数不尽数的五颜六色的绸缎布碎。
大榕树下,便总是有那么一二善男信女,双手合十举过额间,口中喃喃,闭眼许愿。
而他们双手中,都会夹着一道挂着彩纸坠着一块小石的各色布条。
待他们对着榕树老仙也好,月老伯伯也好,说完自己心中一番祈求后,再将手中那布条往树上抛去。
众口相传而人云亦云,只要向上抛去的布条稳稳当当挂在枝桠上,那所求心愿,必定灵验。
而此时天已入夜,神女庙里也不剩几人,除去那在门前扫落叶的扫地僧,也就只有两三人从里走出。
而庙里这棵大榕树下,身着淡栗色长裙的李师彦,正双眼紧闭,双手也正合十举过额间。
双手中,自然也夹着一块红色布条。
又有身着朴素却干净整洁布衫的赤霞,正安安静静地陪伴在她身边,一直耐心地看着她。
直到李师彦睁开眼,将那带着石子的布条往树上用力抛去时,天上忽然一朵盛大的金花绽开。
李师彦措不及防地被吓了一跳,一下子没有站稳,往后一个趔趄便差点摔下。
幸亏赤霞眼疾手快地一手揽住李师彦的后腰,一手抓住她手臂,李师彦才不致摔下。
等着李师彦重新站稳后,赤霞才松了一口气。
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更加是立刻松开手,再将双手收回来的时候,却又显得无处安放。
赤霞脸上一红,低着头略显紧张道:“三...三小姐请...请别见怪,方...方才是情急之下才对三小姐有所冒犯...”
李师彦这时也是才从方才慌乱中回过神来,她双手负在身后,见着赤霞这幅模样,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赤霞,你博览群书,师彦便有一个问题,你说,这许愿时方巧碰上这烟火的,是不是就特别灵验?”
“佛道有言,心诚则灵,”赤霞本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李师彦这一句话,赤霞便又立刻回神,微笑又道,“见三小姐方才神色真诚,定会有求必应。”
二人相视笑了笑,便一同往外走去。
李师彦许的愿,只有八个字。
平平安安,团团圆圆。
烟花落人间。
“但如果说,这七夕佳节,就在府上,你自然又会嗔我一晚。”
柒月斋中,赤霞下午离开之前,便给杜守心煮好今晚晚饭。
只是他便是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时,还是几次返回,再三嘱咐杜守心,饭菜虽然已经留在锅里,但记着吃之前,定要热上再用。
杜守心这几天本是心烦意乱,被赤霞婆婆妈妈了一中午,最后终是忍无可忍,对着赤霞冷淡说:“你要是再不走,你就别走了。”
赤霞无奈离开之后,便是到珈儿立刻跑到杜守心身边,一直嚷着说今日外面热闹,师父我们不如一起去凑凑热闹吧。
杜守心无法,对珈儿怒喝道:“去吧去吧你赶紧去吧,自己到长春府玩儿去吧...”
谁知杜守心话未说完,珈儿便已经欢呼雀跃地向外跑去。
杜守心当时看着珈儿一溜烟儿便不见了人影,她心里也无由地空了一空。
莫名其妙便想到了一句话,这还没嫁出去的女儿,就已经像那泼出去的水了。
直到入夜,杜守心还是一个人在柒月斋后院,挽着袖子,蹲在地上,收拾着摊放在地上晒了一天的药材。
“你怎么来了?”杜守心余光瞄到自己身边地上有一黑影在她不远处停下,她也只是瞟了一眼,却蓦地冷笑一声,便又继续捡着药材,说道,“也是,这点儿日子,那小子能不陪着那小兔崽子吗?你也是落得耳根清净了。”
段名生这时才走到杜守心身边,没有说话,也没有弯腰,也没有蹲下,向着杜守心手一伸,再摊开手。
他手中安安静静地躺着一粗布包着的什么。
杜守心回头又瞅了一眼,才不耐烦地撑着自己大腿站了起来。
站起来后左右拍了拍双手,将上面碎屑拍走后,才伸手揭开那粗布。
粗布里只放着四五根枯藤状的药材,杜守心拿了其中一根举起,借着月光左右看着。
谁知便在她敢抬起头的刹那,天边忽然一声尖刺耳声响,紧接着一道灿烂的烟花便炸出金光。
杜守心顿时被吓了一下子,她脱口而出骂了一句什么话,但很快却又嗤之以鼻地冷笑了声,将那跟老藤放回到段名生手里,再一把拿走。
只是将那粗布拿开之后,段名生手掌中那一条触目惊心的疤痕便顿然入目。
杜守心不由自主地注视了片刻,之后才面无表情地摇头说道:“周析那人,为了哄梁靖那臭小子,是花了些心思了。”
段名生还是没说话。
“对了,”杜守心边往灶台走去,边说道,“你吃了没,赤霞给我做多了些饭菜,你要没吃就留下帮我吃了吧...”
“你什么时候走?”不等杜守心说完,段名生却忽然对着杜守心背后问。
杜守心顿时停下脚步。
烟花散清明。
四海,人间,清明。
东铂长廊上,梁靖自然是听不到那烟花绽放刹那的巨响。
但那光辉从一侧窗外流入,梁靖扭头看向窗外,竟是一时失神。
而他对面而坐的周析,却只是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
是有那么一瞬间,周析是觉得,天地辽阔,尘世烟火。
四下皆空,唯独一人。
直到四五焰火升起绽开,又悄然无声地消逝在夜空时,梁靖才缓缓回头,问那正要转身离开的老者:“这也是你们家少爷安排的?”
但那老者这次却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对着他再次颔首后,便继续转身离开了。
梁靖看着那老者离开的背影,一时之间忍不住皱了皱眉,但只半晌,他却猛地回头看向周析。ωωω.χΙυΜЬ.Cǒm
只见周析正一副淡然自若的神色,给自己杯中倒着酒。
今年大年初一那晚,梁靖带着周析到老太后宫中探望时,梁靖走开之后,老太后曾握着周析的手,说了好一番话。
除去那句“覃王命不久矣”,更多的,也是关于这小兔崽子。
“小青这孩子啊,从小的时候,便很喜欢看焰火...”
“从前宫里逢年过节,我们这些大人都会聚在御花园里聊天作乐,他们那些个孩子,便会在御花园里玩耍打闹,”
“都说逢年过节了,总是少不了那焰火,只是别的孩子啊,特别是年纪小的,还有那些小姑娘,一见到便会吓得躲起来,又哭又闹的,”
“只有小青,那群孩子里头,除了师彦,便数小青年纪最小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双耳不灵光还是怎的,他倒是从不害怕,”
“只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站在哀家身边,双手搭在哀家那摇椅边上,就这么抬头看着,”
“小青性子开朗活泼,很少这般安静的,”
“小青看着焰火时,眼里,都是光。”
这世间,便是因为有光,才照亮了黑暗。
便是因为有光,才点缀了,所谓的,人生苦短。
周析倒完酒,抬头时,便是和梁靖的目光汇在一起。
坊间形容男子眉目英俊,多是用剑眉星目来形容。
只是纸笔上的描述,不过就是白纸黑字。
但是周析每次望着梁靖的双眼,他都会无由想到这四个字。
有的人,眼里是无垠荒漠。
有的人,眼里是浩瀚河山。
而有的人,眼里是万丈星辰。
例如梁靖。
星辰照亮荒漠,星辰点缀河山。
二人对视片刻,梁靖才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那晚他们是又天南地北地聊了许多。
其实有许多话,他们过去这一两年间也早已说过。
梁靖再说出来的时候,周析从来都只会不厌其烦地听着,甚至还再作回复。
但倘若是周析再说出来,梁靖便会不耐烦地打断,疯子,这茬你早就说过好多次了。
周析便也只是笑笑。
两人也喝了不少酒,直到周析觉着梁靖脸上开始有些发红,说话也有些漂浮,他便带着他离开了东铂长廊。
那老者和那女子也一直在旁相送,直到走到甲板时,周析才问了那老者两句,殷少爷近来可安好?
老者点头,微笑道,少爷一切安好。
周析闻言,也是淡然笑着点了点头,又道了两句谢,便要带着梁靖向那小艇走去。
谁知那醉意醺醺的梁靖,双眼都有些睁不开,却忽然一把抓住那老者的手臂,低声问道,这东铂,到底是不是殷柏龄的?
老者却只是淡然一笑,没有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转身便往里走去。
许久后,梁靖忽然对着周析怒吼道:“那老头欺负我!”
周析只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没人敢欺负你。”
二人乘着小艇再回到岸上时,也仅半夜,城里的喧哗也早已消散一空。
只剩下零零星星小贩,正收拾着准备回家。
在回程的小艇上,梁靖知道还在水上,而且还有一老船夫在,也不敢乱作妖。
虽然在周析怀中时不时便扯一扯他衣领,时不时又拽一拽他衣襟,但也还算是乖乖巧巧地依偎在周析怀中,一直到上了岸。
但所谓放虎归山。
一到了岸上,梁靖那小兔崽子便顿时原形毕露。
周析是好不容易才扶着梁靖一步一步地往长春走去。
后来梁靖实在撒泼得厉害,周析无法,说要背他,可这小兔崽子却是死活也不肯,周析也只好继续扶着他。
只是这走了没多久,一直在喃喃乱说一通的梁靖忽然停下话声。
他甩了甩手,右手手腕上银镯子在月光下反着银光。
“哥哥...”梁靖忽然在周析耳边糯糯地说,“你有没有闻到...烤红薯的味道...”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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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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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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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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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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