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事而言，这位老管家这一路走来，心中并不太情愿。
这位老管家,对周析和梁靖二人的成见，向来不小。
老管家自少年时候便伺候在何府，生活在汝平。
这些年间梁靖在汝平城里横行霸道嚣张乖戾的嘴脸他没少见。
两年前周析刚入汝平,还住在千秋府时那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态度,他也没少受。
今日早些时候何隐宽让他到长春府去请这位周先生过府一叙时，老管家当下是顿了顿。
心头是不由自主便想起了两年前那晚去千秋府请周析过府一叙时的情形。
倒也不是害怕自己又吃闭门羹,就是觉得自己老爷这一把年纪了,还要遭这样的罪,心中是十分的难受。
老管家本来还想劝说两句,例如什么如今已是深夜,不如明日再请等等。
只是他还没开口，何隐宽便抬头对着平和地说,去吧。
老管家也无法，便也只好讪讪地往长春而去。
再就事而言,梁靖对于这刚回到汝平，自己长春府都还没走进去,便要把身边人叫去过府一叙这件事，也并不太情愿。
老管家方才战战兢兢的话音刚落，梁靖立刻皱眉上前。
又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愣是把这位老管家瞧得汗毛倒立。
之后梁靖才不满地幽幽说：“这三更半夜鬼过巷的，小爷我才把人接回来，自己都还没看够...”
周析听到这里,忍不住顿时抬头看向梁靖。
便是夜色朦胧看不清这老管家的脸,也不难猜到他脸色开始发黄。
周析连忙一手将梁靖扯到自己身后,然后对老管家礼貌地点了点头，才说：“在下才回到汝平，身上风尘犹在，还烦请老管家稍等片刻，在下入内换身衣裳，马上便随你过府。”
周析一说完，不等老管家一脸茫然，便拽着梁靖快步往府里走去。
直到府门关上的声音传来，老管家才叫回过神，却差点没给自己一巴掌好拍醒自己。
方才一句“在下”一句“烦请”再一句“马上”，还加上最后那礼貌点头。
老管家心中只道，自己是不是被下蛊了。
或者这位周先生被下蛊了。
周析带着梁靖入府之后，春生和秋书二人已经嗅到消息从里快步跑出相迎。
秋书本来性子活泼开朗，平日里梁靖虽是骂骂咧咧的，却也对秋书从无严苛。
这时秋书远远的一见到梁靖，几乎是激动到涕泪横流，就差冲上前将他抱住说一句“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而春生走出来的步子是快，但来到周析身边时，也只是上下看了周析好几眼。
确认手手脚脚都还健在，衣服上也没有血迹，脸色也不至于苍白，他才松了一口气，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却也还是没有说话。
梁靖虽是对何隐宽半夜三更把给自己暖床的人撬走此事十分不满，在周析搂着他入府的时候，嘴上还是一直在嚷着“这人怎么回事儿大晚上的要过府一叙”。
但就是入了府之后，他却不等周析好言相劝，便不耐烦地说了句“行了你赶紧的吧，快去快回”。
说完便勾着秋书肩膀，主仆二人有说有笑地便往里走。
只剩下周析和春生站在原地。
周析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片刻，也只是轻轻摇头笑了笑。
然后再看向春生，稍微弯腰和他平视着，又摸了摸他的头，温柔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春生脸上也还是没有多少表情，只是想了想，却蓦地摇了摇头，再看着周析，一字一句地说：“不辛苦，先生此行，辛苦了。”
春生这句话虽短，但周析也是不由大为惊喜和意外。
他略有欣慰地又笑了笑，说道：“当年你我一同去拜托的那位老婆婆，有很好地照顾着你家上的坟位，我去到的时候，坟头并无杂草，一如干净，香灰整洁，我有替你道了平安，磕了头，上了香，一切都好。”
春生眼里似乎刷过一层稍瞬即逝的哀伤，很快却又点了点头，马上便想着跪下。
周析却眼疾手快地一手将他扶起，又轻笑说道：“举手之劳，你伴我这些年，你心安便是了，无需跪谢。”
春生闻言，想了想，也没有再坚持，点了点头，便想带着周析往里走去。
周析这时却又说：“我现在要到何府一趟，你不必随我来，进去去和秋书家殿下说说过去月间府上发生的事，然后千万交代秋书，无论他家殿下如何撒泼，都不得给他家殿下取酒来喝，倘若因为此事受了责罚，我回来自会处理，明白了吗？”
春生有些担忧地抬头看着周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周析无奈地又笑了笑，拍了拍春生肩膀，又道：“去吧，无妨。”
看着春生十分不愿却也无计可施地转身往回走了之后，周析才转身往外走。
周析再走到那老管家身边，礼貌地说了一句“有劳老管家带路”后，老管家也忙不迭地“诶”了两声，就要给周析带路。
只是周析才走下府前石阶，方好一阵晚风吹来，他却蓦地停下脚步，回头远远望了一眼门额上“長春府”三个金漆大字。
夜已过半，街道上也早无行人，空留两声深巷狗吠，夏虫窸窣。
老管家手上提着灯笼，一直将周析带到何府门前。
他正要再往里带时，却发现周析并没有再跟上。
老管家疑惑地回头看去，才看到周析停在门前那石阶前，挽珠的手横在身前，另一手负在身后。
周析神色淡然地微微抬头望着府上那篆书而成的“唐岳何府”四个大字。
心中无由生了些怅然。
便是想到两年前自己第一次走到这门前的时候，也是这般深夜。
记忆犹新。
那是寒冬葭月一个雪夜。
那晚在鸿策营的军营里，第一次和梁靖亲近。
只是那时好像被这小崽子气了一道。琇書蛧
回到千秋之后，还点了孟婆。
那晚自己走入这门的时候，手上还拿着白鬼，怀中还带着那幅印着百岁的布画。
那张牛皮布画，最后也被他留在了遥山。
这时的周析，一身月白，再有月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更显清冷。
老管家回头望到如此情形，心中是先怔了怔，之后才试探着对周析低声说了句，先生请进。
周析入府之后，刚过院子，便看到一个身影从廊下快步走上前。
周析立刻停下脚步。
何茵神色激动地来到周析面前时，刚要说话，却又蓦地停下。
稍微向一旁的老管家微微点了点头，老管家也马上会意，便往后退开两步。
周析礼貌地点头行礼，何茵才着急地低声问：“小青是和先生一同回汝平的吗？先生一路可好顺利？小青是否也安好？”
“是，”周析微笑着又点了点头，说道，“一切都好，二小姐且放心，过去日子中，还要谢过二小姐的帮忙打点。”
何茵闻言，也才松了一口气般点了点头，宽慰地笑道：“何来言谢，举手之劳，理应如此，无事便好。”
二人又说了两句，周析才跟着继续往何隐宽书房走去。
老管家也并没有再跟周析进去，送到廊下便退开了。
只是周析敲门后再推开门时，他整个人不由愣在原地。
他双手还按在门上，不敢置信且面带难色地往里看了很久。
很久。
甚至还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才滚了滚喉结。
才往里走进去，然后转身把门带上。
里面在座三位，倒也不是什么陌生人，甚至一位比一位熟悉。
孟鹤山，何隐宽，李叔沉。
只是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好围在一张四方桌上，桌面整整齐齐地摆好着一副天九牌。
这情形，这情景，这场面，是教周析十分意外。
且不敢相信。
周析心中无端端是想起了另外三位。
就是平常人家案台上供着的那三位。
福，禄，寿。
但马上周析心中便立刻打消了这想法，老狐狸，还是老狐狸。
就是他日登仙了，也凑不到福禄寿那门前。
见周析关上门后，依然神色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不说话，也不往里走，三位倒是意味深长地相互对视一眼。
最后还是李叔沉先开口，慈祥笑着道：“怎么？贤卿是看不起我们三位老头，不愿相陪了？”
周析这时才猛地反应过来，他立刻上前，只是在那给他留出来的位置上坐下时，他却一直垂着头。
李叔沉三位也没有说话。
屋里的烛灯明灭，过堂的晚风也温和。
过了许久，周析心中才长叹一声，然后抬头看了他们三位一圈，才沉声道：“过去晚辈因未曾了解事情真相，便一直以偏概全，以小人之心，度诸位君子之腹，确实是晚辈过错。早前遥山上发生的种种，因事发突然且事态紧急，晚辈也不曾向诸位表以对昔日不尊不敬，目无尊长的歉意，但诸位当时仍不计前嫌，替晚辈不负万里，先行铎川，再回汝平。昔日祖父对诸位之恩，那是祖父德厚，但今日晚辈对诸位的歉，那是晚辈之过，晚辈不恳诸位原谅，但无论如何，既然是错，晚辈亦要在此道歉，且道谢。”
梁靖早前说得没错，周析当时在遥山上知道这些都是何荻的把戏后，他既然能够立刻赶往缅渠，另一方面，也是恳请李叔沉先到铎川一趟。
当时周析并不知道梁靖会出城，那时候周析自己的意思，便是如今形势严峻，倘若何荻此时当真要太子在汝平对梁靖下手，他必须要保证梁靖背后还有一安身之所。
所谓退，必须要有可守之地。
而铎川虽然已归梁靖，但是铎川终究是旧樊之地，而且铎川的名声向来不好，如果当真要以作退守之地，必须是要在其上作些功夫。
只是过去时候并未知道何荻的谋划，当时也只道事态并未着急。
周析只想着急不在一时，虽说开始有一步一步筹备，让薛水鬼置那一批私盐便是首发之路。
但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当时此事一出，铎川的当地内情，梁靖必须要知道，而且必须要将铎川稳定下来。
而当时事态紧急，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来难以将消息传回汝平，二来当时而言，梁靖也是不宜出城。
所以周析也只能将此事拜托给李叔沉，但他当时心中也道，倘若李叔沉拒绝，这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李叔沉那时是一口答应，甚至何隐宽也道会相伴一行，而孟鹤山则道他会先回汝平，稳定朝廷。
周析那时是意外，但也算放下一桩心头事，只是他还未来得及言谢，便立刻赶去缅渠。
如今再齐聚一堂，这些种种，才忽然涌上周析心头。
方才这番话，没有修辞，是肺腑。
周析说出这番话时，他脸上是断无早前在城中与这三位见面时的厌烦和不屑，却也没有丝毫的卑怯。
诚恳谦逊，而不卑不亢。
他话音落下，屋里一阵寂然。
过了许久，李叔沉才拍了拍他肩膀，笑着说：“倘若当真要这般分得清你是你，你祖父是你祖父，那过去这些年间你所受的痛苦和委屈，我等只在暗中袖手，那何尝不也是我等的怯弱，如此是更叫我等无地自容了。但既然你如今有心道歉，我等若不收下，你心里也当存一份堵塞，我等收下，不过举手，倒也无妨。只是难得我等今晚忽有兴致，又刚好三缺一，才请上贤卿你过来...”
前面些话，是无可厚非。
只是越听到最后，周析便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而李叔沉这时又接着道：
“先过六十四圈，其余的，再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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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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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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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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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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