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边的水炉上还往上窜着缈缈白烟。
那瘦瘦小小的小男孩来到门槛边上站着,一边裤腿儿也还没放下,脸上,脖子,手上,甚至身上,都还沾着泥巴。
一只脚上的草鞋还破了个洞。
三人不约而同地遥遥望着他,他也就这么看着他们三人。
倏尔后,小男孩才眨了眨眼,伸出那脏兮兮的小手,朝着他们招了两下,然后大声喊道:“跟我来。”
周析有些语塞地回头看向殷柏龄,不敢置信地低声问:“薛水鬼的人?”
殷柏龄不置可否地挑挑眉,拿过茶盏将余下的茶水一饮而尽后,一手顺起玉箫便起身。
“应该是吧,”殷柏龄垂头顺了顺身上衣摆,又回头对着他们二位气定神闲地说,“我也不晓得,薛水鬼之前给你们弄得神神叨叨的...”
殷柏龄说到这里,佯作感同身受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一边往外走,一边叹息道:“果然还是老话说的对啊,有多风光就有多落魄了,现在这么看,这五商倒也都是可怜人呐,好好地混日子,谁知却碰上你们这么些阎王爷...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梁靖和周析看着殷柏龄悠哉悠哉往外走着的背影,殷柏龄后面那几句梁靖虽然听不太清楚,但也大约能够猜到。
二人也是无奈,对视一眼后,跟掌柜的交代了两句,便随着殷柏龄和那小男孩走去。
小男孩带着他们三人在城里轻车熟路地穿街过巷,一双小短腿带着一边破烂的小草鞋,竟然能够走得飞快,就是他们三个大人也是急着步子才能跟上。
大概在纵横交错的窄巷之中绕了一柱香之后,小男孩才将他们带到一条小巷子里的一处面摊。
面摊人客不多,零零散散地坐在棚子地下,但一眼便能看出角落里坐着的那竹竿似的薛水鬼。
小男孩将他们三人带到面摊边上之后,忽然在殷柏龄面前转身,伸出一只脏兮兮手,掌心向上平摊着摆到殷柏龄面前。
紧接着又眨了眨眼,却没有说话。
殷柏龄当下也怔住。
他右手拿着玉箫,一下一下打在手心上,挑起一边眉毛,忽然摆出一副极其为难的模样,半弯下身,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对小男孩说:“小兄弟,哥哥我看着,像有钱人吗?”
小男孩又眨了眨眼,很认真地端详了殷柏龄两下,正要点头。
殷柏龄却忽然一手定在小男孩头顶,不等他的小脑袋点下去,便又一本正经地说:“自然不像了,我旁边这二位才像。”
殷柏龄说完,还很真诚地抿嘴点了两下头,然后重新站起身,绕开小男孩,直接向薛水鬼那边走去。
周析和梁靖看着殷柏龄潇洒自如的背影,还有那一身价值连城的服饰打扮,心里头有些发堵。
二人心里一句“你不像有钱人谁他娘能像”刚到嘴边,那小男孩又把那只小脏手伸到周析面前。
二人又怔了怔。
周析低头看着他,微微笑了笑,对他说:“小兄弟,我的银子,都是旁边这位小爷管着,我是当真身无分银...”
“周疯子!”梁靖几乎咆哮。
周析忍着笑也没有理他,便也跟着往薛水鬼那边走去。
小男孩拿到了一锭碎银,开开心心高高兴兴蹦着跳着离开后,三人才在薛水鬼坐着的那张四方其余三个位置分别坐下。
梁靖心中本就不爽快,刚坐下,便忽然一拍桌子,低吼道:“小爷的货呢!?”
薛水鬼本在喝着茶,梁靖这么一下,他顿时呛了一道。
只是他也马上往四周环视一圈,也没有拐弯抹角,立刻便往后指了指,低声对周析和梁靖说:“从这小巷往外走,一出巷口,正对着的那艘渔船便是,上去找一位叫老幺的,给他那铜牌子,自然有人带你们去验货...”
薛水鬼说完,周析和梁靖先各自往巷子外远远地瞧了一眼,再分别对视。
之后周析冷冷地提了提嘴角,抿了一口茶,斜睨着薛水鬼,低声说道:“薛老板不跟我们一道走?”
薛水鬼闻言骤然干笑一声:“周先生这是笑话了,行里规矩,开门见货,回头见□□,半身验货,半身交陀。半守茶位,里外能见,你我之人,分行两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老子既然冒着掉脑袋的险儿也给您做了这单生意,也已经把货给您送到这儿来,自然就不会信不过您了。”
周析和梁靖又对视一眼,梁靖又往蓦地觑了殷柏龄一下,才对周析低声说:“你跟他过去瞧两眼吧,这位子瞧得见,你等会儿看了都合适,我这边就把尾数清了。”
这头生意里边,殷柏龄本是借着两头牵连的绳子顺了一道,这当子两边交接,本来也是没他什么事。
三人谈话之中,殷柏龄本一直都在自顾自地垂头斟着茶,谁知这时忽然听到梁靖无故提到自己,他顿时停下手上动作。
周析也有些意外,他疑惑地看了梁靖片刻,心里才忽然会意。
他忍不住提了提嘴角,在桌下轻轻握了握梁靖的手,梁靖也点点头,示意他们先过去。
周析和殷柏龄起身后便往着那艘渔船的方向走过去。
梁靖的目光一直跟在他们二人背后。
周析一身霜白,殷柏龄一身水蓝。
一人手里挽红珠,一人手里执玉箫。
随意一阵风吹过,吹起长发,吹起衣衫。
殷柏龄,字谪仙。
梁靖如今远远望着这样二人并肩而行,从深巷出走,走入人烟。
但梁靖心里却不由轻叹一道。
梁靖虽然嘴脸上挂着对殷柏龄的不满,但是之前还在长春府时的一天夜里,他和周析无故谈起殷柏龄。
梁靖当时虽然又是对周析一番盘问,问他当时和殷柏龄之间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
但是静下来之后,梁靖也曾无意说过一句,殷柏龄这样的人,卷入了这场乱兽之争,是可惜了。
周析当时也只是苦涩笑了笑,跟着说道,
人生苦短,不后悔,不有愧,则不应惋惜。
如今二人出了巷子,殷柏龄才蓦地摇头轻笑,说道:“倒是没想到,你家那小阎王,心胸还挺开阔的...”
“子誉脾气是不好,”周析忍不住也莞尔,“但是心里,也是明事理的。”
“贤卿兄如今这一句轻飘飘的两心相照,倒是让在下想起那两年前会盟宴上,贤卿兄你为了得人家一句关怀,是煞费苦心,千机算尽,那时候在下从那穷乡僻壤里初到汝平,见识了贤卿兄的手段,那是一个叫大开眼界,叹为观止,”殷柏龄笑道,“那时在下还不知天高地厚,还想着做一回月老,没想到是自己给自己挂了颜面了。”
周析也跟着笑道:“殷少爷妄自菲薄了,殷少爷跟着月老学来那点本事,自然也是给这红线顺了一道,他日若是还有机会...”
周析说到这里,二人已经走到码头边上,殷柏龄忽然停下脚步,周析便也顿下了话语。
殷柏龄脸上笑意有些淡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身面对着周析。
河面上一阵清风,将殷柏龄的余发向里拂起。
周析心中叹了一口气,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面对殷柏龄。
殷柏龄神色略有沉重地说:“他日若是还有机会,你我可以旧叙红楼,把酒言欢,但是,那必定只能发生在安平之世...”
“...但若安平不达,这或许,便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了。”
周析的右手也放到身后,和左手一同在袖中转着那红珠,目光遥遥望着远处水天一色。
片刻后,周析才低声说:“我自问非君子,但仅仅为人也好,也断不能作无握之诺。”
殷柏龄低了低头,却依然保持着面对着周析身侧,他继续又说:“殿下让我陪同一起验货,便是知道你我情谊,如今难得见面,让你我单独谈话。这是殿下的胸怀,也是对你,对我的信任,所以我如今要说的话,也不怕殿下知道,”
“而且,这些话,殿下也应该要知道。”
周析也不意外,他知道殷柏龄是故意站在一个梁靖能够看到的地方,也是故意侧着身子,好让梁靖大概也能读到他在说什么。
殷柏龄沉声又道:“贤卿兄在高阳之内,虽然声名狼藉,但我殷谪仙看人交友,从来都是追随本心,我视贤卿兄为友,那便是信,是敬。今日远道而来,并非质问,并非相逼,而是如今高阳形势瞬息万变,更加是早已不同往日。但是既然你我合作,许多事情,便还是要一清二楚,先礼后兵。”
“谪仙,”周析这时才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殷柏龄,神色凝重地低声问,“松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邽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殷柏龄顿了顿。
他和周析对视了许久,才蓦地蹙了蹙眉心,转头往水上看了一眼,心中长叹后,才又对周析坚定道:“那对兄妹很坚强,我也会尽我所能,去做到你口中所谓的拖延,拖住殷氏对覃国的觊觎,但是我还是那句,我们和你们不同,我们没有靠山,而且如若二者只能择其一,我定然是会选择保住那对兄妹。而且你一定也明白,倘若真的拖到我分身乏术的时候,那对于你我,便只是一亡俱亡。”
周析一直看着殷柏龄双眼,眼底似乎还能寻到那一丝风流自在,玩世不恭。
但是比起两年前,殷柏龄眼中,是分明多了不少现世尘埃。
许多话,殷柏龄没有说出口。
周析也没有去问。
殷柏龄没有说,薛水鬼在松兴找到他的前一晚,邽王韩晏和他亲妹韩筱在宫中与他见面时,韩筱一直咬着唇,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她却死活不让那泪水落下。
殷家有意让韩筱嫁入殷氏门支,以做牵制。
韩筱能够一人在殷氏面前据理力争,保得一时,但是他们都知道,就算如此,那也只是斩脚趾避沙虫的事情。
治标不治本。
那时候殷柏龄许久没有收到周析的来信,又多少听闻汝平之内的事情,他也只能咬着牙,和韩晏兄妹说,再等一等。
韩筱那晚和殷柏龄说,如果邽国韩氏的重振,是需要她嫁过去,她是义不容辞。
韩筱那晚,一滴眼泪没有落下。
韩晏也没有半字责怪埋怨。
但是殷柏龄看着他们二位。
自己从小保护到如今的二人。
明明生来便是坐在至高位上,却一直任人鱼肉,但又始终不言弃的二人。
一如既往对自己无由信任的二人。
当时薛水鬼刚好找到殷柏龄门上,他才想到立刻到铎川,要亲眼见上周析一面。
二人对视了又是许久,周析才缓缓回头向窄巷里望去,刚好和梁靖目光对上。
梁靖也是一直皱着眉看着他们这边,殷柏龄方才的话,他也大概能知道。
二人对视之时,梁靖合作轻叹一声,便回过头去。
殷柏龄这时又对周析沉重道:“你跟殿下,是生死与共,但你我,如今也是在一条船上。就算你通水性,但若掉入汪洋大海里,就算有扶木,你也难活下去。而且这条船上,不仅你我,还有我们珍重,珍视,珍惜的人,一荣俱荣,但是一损,也是俱损。”
周析听到这里,是再和梁靖对视一眼,远远瞧见梁靖点了点头,他心中长叹一声,才从殷柏龄腰间拿过那支玉箫。
然后在玉箫自上而下第四孔处点了三下,才把玉箫还给殷柏龄。
殷柏龄一见,顿时怔了怔。
但他沉思须臾,也点点头,脸上骤然又换回来时那张笑脸,却对着周析说道:“你,真的,疯了。”
周析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双手一直留在身后,边往渔船上走去,边说:“这般乱世,不疯魔,不成活。”
验货之后,殷柏龄便没有再跟周析往回走。wWW.ΧìǔΜЬ.CǒΜ
二人最后,只各自留下二字“保重”,又有四字“后会有期”,便在码头分别。
周析是一人往梁靖处走去。
殷柏龄一直面对着远处广阔无垠的水面。
片刻后,周析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
《思楼仙》。
一支南边烟花之地的旧曲。
因马上便要启程回汝平,那晚周析和梁靖在屋里挑灯议事到半夜,二人在许多事情上是争论了许久,都不得所以然。
直到天快亮时,梁靖忽然皱眉问:“红绫?”
六月廿八,汝平,春熙楼。
红绫屋里,一曲奏后,嫣然一笑走到梁尧身边。
二人相笑莞尔,红绫才说道:“太子殿下今日千金散尽,博得了妾如此红颜一笑,妾自当感激,感激之余,便也有一事相送。”
梁尧眼中一记冷光,脸上却依然笑意盈盈,他挑了挑眉:“哦?”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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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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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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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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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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