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杜守心，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要跟他们去探查当年所谓的真相。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些是你们所谓江中八门的事,什么逢鸿杜氏，在我师父那时候,便早就将自己剔除在外了。
李叔沉离开之前,曾经有来寻过杜守心,希望她能够以逢鸿杜氏后人的名义,一道北上遥山。
但是杜守心当时只给他留下一声嗤之以鼻。
如果不是这什么江中八门,她师父甚至不需要自寻死路。
杜守心还记得，当年莫道远忽然来到柒月斋,和杜哑说了一下午话之后，杜哑脸色都变了。
再后来,杜哑将周析救下之后再回汝平那时候，更加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日日将自己锁在屋里，一声不响地将柒月斋的大小事务全部交给杜守心。
师父的事，师父不说,杜守心也不会去问。
只是她有时还是放心不下，经过杜哑门前本想着敲门问候两句，却只是好几次在门外,便能听到杜哑在里面地哀痛地说,是我们对不起你。
那时候杜守心还是不太明白。
后来杜守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治周析,也并非因为什么八门之后。
只不过是因为杜哑离开之前，曾经与她说过，无论如何，都要尽全力护好瑔廊的那个孩子。
杜守心对江中八门的了解，几乎都是小时候杜哑与她说过那些零零散散的旧事。
什么自己的祖上原本是燕西一带的原民，那些年燕西中原柔化战乱，族人被迫迁走，才一路南行流到了覃国的逢鸿。
怎料在逢鸿又是不过短短几年，又是因为战乱，又被迫继续四处游走，四海为家。
再后来杜哑在逃难中与家人走散，他一个人来到遥山脚下，才偶然遇到了周游。
比起从原本还算书香门第出来，在家逢战乱而家道中落被迫离散之前，勉勉强强还过了几年安生日子的其余几人，杜哑是从出生开始，便一直颠沛流离。
杜哑是要更加明白，何所谓乱世。
所谓乱世，又何所谓救世。
他见过燕西逢年干旱，旱而成灾，洇川雨季洪涝，涝而成患，灾患而闹病，病集而疫，疫而无所治。
只是周游当时给他们传授的知识当中，包含天上地下，囊括四海八方，广至长鲲巨浪，细达蝉虫鸿毛，但却只字未曾涉及关于药理治法。
杜哑当时也有问过为什么。
周游当时却只是淡然笑了笑，说，一个人，总不能面面俱到。
医而救人，乃性命之索，断症行医，所求心无旁骛。
“我是做不到心无旁骛，便只怕害人害己，难能治人，只愿治世，人从世生，世成由人，人世无关大小，不过是行事之人的心与性。”
后来杜哑一个人默默想了很久，才毅然决心下山，仿神农尝百草，问张机求医籍。
之后便再没有和他们七人有所关联。
便是周游当年说过的一句，人各有志。
比起周析对江中八门的厌恶，杜守心对这名头的感情，也不算是厌恶。
只是厌烦。
是对乱世的厌。
和对他们摆弄权术的烦。
当时李叔沉来寻杜守心的时候，杜守心只和他说，你们欠周析的，你们欠周家的，自从我师父离开之后，早就和我们柒月斋没有任何瓜葛了。
李叔沉那时也没有生气，只是又问，难道守心你就不想知道，当年杜哑为什么救了贤卿之后，却要寻死。
李叔沉当时说完就离开了，只剩下杜守心一人站在柒月斋后院里，望着她师父当年用过的书房。
杜哑当年便是在那书房里，教会她读书写字，教会她如何诊脉断症，教会她“行医不问出身”。
之后杜守心还是一个人悄悄跟着他们往遥山而去。
她去到遥山的时候，其余众人也已经齐聚遥山山顶，便是当年周游与他们居住的那个断崖边上。
杜守心很清楚地记得，那日她去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十多年无人而至，山顶有风有又有雨，有冰也有雪，那断崖边上的屋舍早就饱经风霜。
那残败的旧堂里，满是灰尘，一身素白的周析，厌世地坐在中间正座，其余七人，分列两旁。
金中带紫的斜阳直勾勾地射在中堂地上。
杜守心没有走进去，她一直倚靠在门外，双手抱在身前，听着里面一举一动。
没过多久，她便听到莫道远将当年仙寿瑔廊的惨案平平淡淡地说出。
莫道远是说，当年高阳乱世，各方诸侯为称霸高阳，求贤若渴，四处争夺人才。
而高阳当中又有一说，瑔廊周氏奇才，得其宗可得天下。
但却从来没有人能够真正见到所谓周氏的真容，更不要说请出山去辅助一主。
按照莫道远的说辞，便是当时自己辅助徐公，徐国根基未稳，各方诸侯蠢蠢欲动虎视耽耽，他是以为，周氏这样的奇才留着，不可得，则需毁。
所以他也和徐文公提出这般想法，徐文公也觉得十分在理。
莫道远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波澜不惊，慢条斯理。
一直背在门外站着的杜守心，甚至觉得当中莫道远是不是还气定神闲地喝了两口茶，再继续说下去。
莫道远是说，当年自己年轻气盛，希望能够辅主称霸，然后功成名就，接下来名垂青史。
但是只要瑔廊周氏一天还在，就算是在那山里头，也是隐患。
周氏今日不见世人，但谁又能保证明日他不会身判一主，此乃对徐称霸高阳之患。
而又倘若周氏忽然愿意投身徐国，那便是对莫道远名垂青史之患。
所以要除。
但是不能用徐国的名义，或者用自己莫道远的名义去除。
这对称霸高阳，不太好。
这对自己名垂青史，也不太好。
而当时正好被他知道了简无终赠给何隐宽那把名刀百岁，就被何隐宽留在了江郊。
借刀杀人的把戏罢了。
莫道远说出这些话来的时候，平静地像是三月湖水。
是十足完美地将那卑鄙无耻的小人嘴脸呈现出来。
杜守心当时不能看到里面其他人的神色，但是她越听下去，却越觉得当中不妥。
她当时差点就转身冲了进去，质问莫道远。
你他娘要杀人灭口，八十七口人你都灭了，借刀杀人这点儿小事你都想到了，那你怎么还要多此一举把这些事儿先提前告诉我师父，让他去救周析。
你他娘有病没病？
杜守心甚至觉得，莫道远出人意料的平静，倒有点欲盖弥彰的感觉。
再细想，莫道远，似乎在替旁人，隐瞒着什么。
然而想到这里，杜守心却忽然好像想明白，当年自己师父，为什么要在将周析救下之后，却没有将他带回汝平。
周析，是周氏遗孤。
是瑔廊少主。
仙寿一地，地处樊徐交界之地，本就不属任一诸侯。
周析，自然也不应被任一诸侯所牵制。
他自己的路，应该行于他自己脚下。
可是杜哑，当年为什么要在将周析救下之后，却选择了自尽。
杜守心好像也有点明白了。
倘若真的只是莫道远，莫道远之后其实也算是远离朝廷，一心追寻武术之本，就算当年瑔廊惨案乃出自他的手这件事被一朝揭穿，那也不过是他一个人。
但如若不是他。
那所牵连的，便不是一个人。
而是天下太平了。
杜哑定然是要寻死。
杜哑当年必定是知道了真相，便也必定知道如此真相，如果公之于世之后的祸害。
所以他才选择了永远缄默来保护这个真相。
只是想到这里，杜守心也没有再想进去和莫道远对峙。
杜哑当年为了保住这个秘密，为了保住两国之间安宁，选择了从断崖跳下。
她何苦再去让她师父的一片苦心付之东流。
那时候晚霞已经尽落，天边渐染漆黑。
杜守心当时站在门口闭上眼许久，转身便想立刻下山。
只是那晚她行到山中的时候，却无意听到，周析和李叔沉的一番对话。
周析那时和李叔沉二人站在山崖边上，远眺山下一片漆黑，再有当中零星碎光。
周析那时候说，李老先生你有没有想过，
不是莫道远是罪魁祸首，而是罪魁祸首，只能是莫道远。
李叔沉当时没有说话，二人便是这样一直站在那断崖边上。
周析一袭白衣，晚风吹过，将衣摆扬起，他一手握着白鬼，一手反在背后，一直在袖中转着那串红珠。
过了好久，周析才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向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
杜守心当时在原地怔了很久，反应过来之后，她才鬼使神差地向着周析离开的方向跟过去。
只是她去到门口的时候，却看到周析一手提着还滴着血的白鬼，一步一步往外走，他身上的白衣衣摆上染了一摊血迹。
他一出来，便和杜守心迎面碰上。
二人就站在那里相视了很久，很久。
借着月光，杜守心看到周析一双眼里布满了血丝，但他一张冷艳的脸，却是苍白可怖。
甚至可悲。
须臾之后，周析才疲倦地说，苏棹死了。
之后还冷笑了一声，瑔廊的灭门之仇，也算报了。
这他娘算是报了吗？
周析当时说完，摇摇晃晃地便从杜守心身边擦肩走过。
杜守心之后再进藏书阁的时候，苏棹的的确确已经躺倒在血泊当中，一命呜呼。
死因也是因为剑伤，段名生后来看了一眼，确实是白鬼。
之后再也没人见过周析，只是那晚他们还没从震惊中回神，遥山那断崖上忽然起了一场大火。
这场大火来的奇怪，烧起来的势头也很奇怪。
只是当时他们还来不及探一究竟，也只能先下山躲避。
到山下杜守心离开众人之后，才去问莫道远，为什么。
莫道远当时并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过了很久，才慢慢说。ωωω.χΙυΜЬ.Ｃǒm
我是涿中之人，我效忠的，是徐国，君王之命，不得不从。
我师从周氏，我感恩的，是宗主，不能免责，唯尽所能。
但是如今乱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我莫道远，无儿无女，远离朝廷，无牵无挂。
罪魁祸首是我，贤卿恨的，也只是我一人，倘若我死在他手下，能去他心中困扰，我自问无谓。
但苏棹不同。
苏棹是朝廷重臣，是主公尽信之人，更加是是贤卿恩师，甚至贤卿养父。
再有玉俍，词青，皆为徐朝重中之人，也皆为贤卿兄妹挚友。
瑔廊惨案，是家仇，贤卿倘若不能报此仇，他此生难安。
但又若贤卿决报此仇，他又当如何面对昔日恩情，友情，甚至亲情。
再者，贤卿如今身判覃国铎川，身奉覃国六皇子梁子誉，倘若苏棹丧于白鬼，那便不再是两人恩怨。
徐朝重臣，死于覃侯谋士之下。
此乃两国纠葛。
杜守心将这些话平静地和梁靖说完之后，梁靖是早已靠着床边坐着。
听完许久之后，梁靖才蓦地摇摇头，沉声道：“其实这件事，就算不出这一茬，也早就牵扯到两国纠葛上了...”
“而且，如果按照段名生的说法，周析那时候甚至还没用孟婆引，他还是清醒的...”
“轻重权衡，周析之后立刻动身去缅渠，这是正路...”
“只是他去了缅渠之后，发生了什么？”
杜守心有些意外，回头看向梁靖。
梁靖又问：“我睡了多少天了？”
杜守心皱了皱眉，不解道：“自你那天醒来之后，又睡了两天吧，怎么？”
那晚梁靖并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
只是到了第二天清晨，他一个人悄悄爬下了床，边往仙寿村的方向走去。
他是在仙寿村里一残旧屋舍里见到周析。
周析当时背对着他，面对着铺满尘埃的书柜。
一袭白衣，一串红珠。
梁靖扶着墙，走到他身后，轻轻从后抱着他，将脸靠到周析后背，蹭了蹭。
周析缓缓闭上双眼，两行冷泪却从眼角落下。
“哥哥，外面下雨了。” 蓝星，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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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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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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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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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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