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说,饭,不想吃,可以不吃。
李叔沉便是不吃的那位。
周游也说,书,不想读,可以不读。
李叔沉也是不读的那位。
自然功夫,不想练,他也是不练的那位。
但是李叔沉是当真的天资独到,天性聪慧。
莫道远在武学上有天赋,李叔沉便是真的能够做到过目不忘,举一反三。
当其余六人都在寒窗苦读,悬梁刺股的时候,只有李叔沉一个人跑到山里。
他说去抓萤火虫。
也还有一人随着他,杜哑。
李叔沉不看书,但每次周游提出的问题,他都能随口答上,还准确无误。
那时候王芝曾经问过他,是怎么做到的。
李叔沉当时笑了笑,两只手都是泥巴,往身上布衣随便擦了擦,说道:“知识,不是要用手写下来,而是记在心里,要想能够记在心里,那就只有学以致用,才能记得深刻。”
“不然的话,天底下所谓学识,记载,史录,不过就是白纸黑字,火一烧,便只剩灰了。”
李叔沉那时候说完,本来还想伸手拍一拍王芝的肩膀,以示真诚。
但又看到自己满手脏泥,只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好山里头杜哑又喊了他一声,他转身便溜了。
李叔沉天资聪慧,不拘一格,生性开朗,不拘小节。
周游也从来不会说什么。
甚至每次李叔沉从早出去,到晚才一身臭汗脏兮兮回到山上的时候,周游还会温和笑着着问他,今日可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
李叔沉也会事无巨细地全部告诉周游。
周游听得仔细,有时候甚至还会问,除了这个方法,你还能想到什么别的方式去解决这件事吗。
李叔沉便会立刻陷入沉思。
直到后来有一次,周游发现李叔沉和杜哑时常偷偷摸摸地把山上他们开荒种地种出来的食物拿下山去,周游才问他们,食物拿去哪里了。
李叔沉当时也没有瞒着周游的意思。
他说,山下来了几位从樊国躲避战争而来的难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就想救济他们。
李叔沉和周游说这些话的时候,正是夜里。
周游当时没有说话,只平淡地看了他和杜哑一眼,便让他们先去休息。
到了第二天一早,天未亮,周游便把他们二人叫醒,将他们带到另一侧山顶处。
山里晨起雾重,从山上往下看,其实根本看不清什么。
周游带着他们两个,双手负在身后,两袖之中,双手转着那串红珠,遥遥望着山下。
一袭白衣,不染尘埃。
李叔沉那时候还没睡醒,揉着眼睛,一脸睡意地看着周游。
周游这时才伸手指了指山下,问:“你们能看到什么?”
李叔沉说,雾,很浓的雾。
杜哑没有说话,眉心却渐渐皱起。
周游又回头问杜哑,你呢。
杜哑盯着那些浓雾,想了很久,才说,苍生。
周游笑了笑,说道:“是浓雾,也是苍生。”
“一碗饭,可救一人,十瓢汤,可救十人,”
“但是如今乱世,天下饥饿者,成千上万,数不胜数,岂是一碗饭,十瓢汤可救?”
“苍生拢浓雾之下,拨云见日,拨开迷雾,才能见月明...”
“叔沉,你说的对,学识,倘若不学以致用,只空留纸上,也不过白纸黑字,风一吹,水一泡,火一烧,便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一将,可领一军,”
“一士,可救一朝,”
“只不过,是看如何,学以致用罢了。”
周游那天说完,笑了笑,便要转身离开。
李叔沉那时候睡意全清,但他还是站在原地,一直看着脚下的浓浓云雾。
还有云雾之下,若隐若现的黄沙枯地,旌旗战火。
周游刚走出两步,杜哑忽然却走到周游身前,双膝跪下。
周游大概是有些意外,却没有惊讶,他一手横在腰前,一手负在身后,往后退开两步,耐心地问,怎么了?
杜哑便是那时候告诉周游,自己想要下山。
他想要学神农尝百草,一针一济,救人间疾苦。
周游那时也立刻没有说什么,稍微弯腰,挽着珠串的手将杜哑扶起,笑道,人各有志,如此,也好。
周游的学识,涵盖天上地下,山南海北,却是一生不懂半点医药知识。
周游当年说过很多话,但是他自己写在卷册最后的,还是简单八字。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李叔沉如今和周析说着这些时,脑海中也不禁想起当年的周游。
一袭白衣,不染尘埃。
他当年第一次见到周析的时候,周析也是一袭白衣。
只是周析身上尽带尘埃。
眉眼,举止。
李叔沉当时就只是遥遥一望,从远处看着周析面带微笑地在怀阳道上走过,一手横在腰前,挽着红珠的手背负在身后。
李叔沉脑海中都是周游。
就算此时再在月光下看着周析的侧脸,他也是隐隐出神。
人世间万事万物,竟都是如佛言一般,世事轮回。
周析许久没有说话,双手一直转着那串红珠。
他心里忽然有些明白当年他祖父告诉他的家训的意思。
不离心,不言弃。
天/行健,自不息。
当年他问过周游很多次,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这串珠子,雕刻的是什么。
周游从来只是莞尔,你该知道的时候,便会知道了。
周析是才慢慢明白,是要走过山一程,水一程,才会知道。
走过半程山水,当年江郊那个弹丸之地,还能有多少人经过?
周析蓦地苦笑,才道:“所以,这才是为什么,四年前,你会顺着钟平侯的意思,扶持子誉?”m.xiumb.com
“子朗...”提起梁攸,李叔沉总会有些悲叹,他垂头借着月光看着手里那树杈,缓缓说,
“赤子之心,有的人,可以无论经历什么风浪,都保住一颗赤子之心,例如子誉,”
“但是有的人,经历过一次生死,会忽然失了信念,还有继续坚守的勇气,”
“他们会认为,乱世,大概只有权势,才能保得住自己心中眷念,”
“例如子朗。”
李叔沉说到这里,才回头看向周析,周析这时也看着李叔沉。
黑夜里四四目相对,月光下,各有恻隐。
二人对事片刻,李叔沉才笑笑,轻轻拍了拍周析的手,继续道:“当年子誉被子朗带着到我书塾的时候,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我问他,你可知自己表字为何?他当时只是到怯懦地抬头看着子朗,不说一句话,”
“子朗当时笑了笑,在桌前跪下,拿过一张纸,执笔便在纸上写下“梁子誉”三字,”
“接着他又回头,对着子誉说,记着了,这就是你的表字,子,誉。”
梁靖那时候还小,但是很聪明,学东西很快。
三纲五常,尊师重道,在梁攸的带领下,也是学得有模有样。
只是后来稍微长大一点,在宫里受了几次欺负,知道了人善被人欺的道理,硬是给自己穿上了一身带刺的盔甲。
再后来,梁靖无意之间听到了梁攸和李叔沉的对话。
梁攸说,我相信小青,这些,都不是小青想要的,旁人怎么说,那是旁人的事,我作为长兄,我要做的就是相信他,并且保护好他。
梁靖那时候知道,梁攸已经开始参加夺嫡。
但说到底,夺嫡这件事儿,只要你是个皇子,你就算扯着旗子满大街地嚷嚷你对那位子没兴趣,也没有人会相信。
所以梁靖干脆反其道而行,一疯,疯到底。
谁都不会想着,覃王,会把位子,给这么一个在自己长兄溺爱之下狂妄骄纵的纨绔。
“子誉,是聪明人,”李叔沉苦涩地勾了勾嘴角,又说,“但是他的追求,并不是那个位子...”
“我知道,”周析这时蓦地接着李叔沉的话,“所以就算我之前恨过钟平侯的自私,到了后来,其实我也能够明白...”
“大概就是你们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吧,”
“这是乱世,”
“这里,是汝平。”
那晚李叔沉知道周析想念那小兔崽子,也还说了不少梁靖小时候的事情。
例如,他当年怎么在梁裕的马车上做了手脚,直接让梁裕摔了下来,还把手摔折了。
又例如,他当年看着凌沛被城中纨绔欺负,又是怎样将人家按在地上狂揍,甚至惊动了钟平侯和迎安公主。
还有,梁靖曾经问过李叔沉,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到了最后,无论如何,都保住周析。
周析一直垂着头,嘴角也一直带着浅笑。
一直到了午夜,周析才说先歇息吧。
可是周析却一个人,走到林子外月光下,轻声说:“不用躲了,出来吧。”
周析话音落下的时候,刚好一阵风吹来,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十五踉踉跄跄走出来的时候,身后好像还传来几声林中野兽的嚎叫。
周析本想着好声好气地问,谁知他还没开口,十五却先忽然哭丧着脸,说:“先生,您千万不要怪小的,您也知道,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都是殿下吩咐下来,小的...小的也不敢不做啊...”
周析看着十五快要哭出声来,本还想安慰两句。
谁知十五又抢着说:“先生您要怪,就去怪殿下吧...”
另一边汝平长春府里中庭廊亭下,正在和凌沛,老管家,还有一上了年纪的家仆玩着骨牌的梁靖,莫名其妙地打了两个喷嚏。
吸了吸鼻子,还忍不住骂道:“谁他娘在背后骂小爷了...”
李若愚本是坐在他们之后的矮桌边上,借着烛光,教着春生和秋书二人读书。
秋书一见,本想着赶紧到屋里给梁靖取一件披风来。
李若愚却按住他,说:“别跑来跑去了,这背后骂你们家殿下的人,还少吗?”
李若愚坐在梁靖身后,梁靖是自然是听不到。
只是凌沛听了,却忍不住笑了笑,梁靖便立刻知道李若愚又在说他坏话。
梁靖回头瞪了他一眼,回头才讪讪地说:“哎,要是八月十五在就好了,推个骨牌也缺人...”
谁知梁靖话音刚落,另一边院子里忽然有一个黑影翻墙跳下。
梁靖凌沛李若愚三人立刻警惕站起。
李若愚马上将那两个孩子护在身后,凌沛也立刻收起笑意抄起佩剑,梁靖更加是提脚便谨慎地往前走。
谁知他刚走出檐廊,那黑影便已经冲到了梁靖面前。
凌沛瞬间拔剑拦在梁靖身前。
梁靖却忽然按住凌沛的手,定眼盯着那人,沉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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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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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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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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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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