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析离开时,身上还滴着血,血一滴一滴地掉在地面,在地上留下了一条血路。
白鬼上却没有沾染上半点血迹。
剑鞘上用小篆字体刻着的“白鬼”两个字,是当年不过还是少年时的李叔沉写的。
李叔沉还记得,当年简无终还多次纠正说自己的字写得太潦草,自己一开始还乐于去修改,但改多了,就开始觉得厌烦。
最后这一稿,是那晚自己在月下,一手提壶一手执笔,在庭院中的潇洒写着,杜哑冷不防地走到他身边,看了两眼,说,这个还行。
但是后来何隐宽将这两个字刻上去的时候,还是闷闷地说了句,还是太潦草了。
白鬼这个名字,是莫道远想出来的。
白鬼剑柄上的流穗,是苏棹编的。
白鬼剑鞘上的纹路,是王芝画的。
安放白鬼的梨花木剑匣,是孟鹤山打造的。
当年他们从遥山下山前,将完好的白鬼连同剑匣送到周游面前时,周游也没有惊讶。
套着一串朱红骨珠的手往外一拂宽袖,一如潇洒地将白鬼从剑匣里取出,另一只手将剑从剑鞘抽出一半。
光亮的剑身倒映着周游的双眼。
周游明亮深邃的双眸中又倒映着白鬼。
周游再“噌”地将剑送入鞘中,恣意笑笑,说了一句:“好。”
然后便转身离开了,就像他当年凭空出现那般,仙风道骨。
那便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的恩师,周游。
仙寿瑔廊周氏宗主,周游。
杜守心刚才说的每一个字,李叔沉都听进心里。
只是李叔沉看着周析口中含血,眼中含泪,手中执剑的模样,他眼中却全是当年在遥山山上学艺时的画面。
许久之后,他目光还是留在门处,缓缓说道:“没别的路可以走的了...釜底抽薪,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不仅仅是对子誉,也是对贤卿,更是对这天下苍生...”
李叔沉长叹一声,才慢慢地回头看向杜守心,杜守心不知从何时开始,早也已是双眼通红。
李叔沉一早便知,这潭深渊里,一直潜伏在看不见的暗涌当中的,便是梁裕。
梁靖一年多以前从南边回来的时候,他从一开始便屡次提醒,要梁靖马上将鸿策营调回来。
撇去知不知道会有之后这些事情发生都好,鸿策营一日留在南边,对于梁靖在汝平,在朝廷来说,都是多了一份不确定。
但是那时候的梁靖心里只有钟平侯梁攸的死,还有南边沿线的担忧。
而且梁靖向来性格倔强,从前便唯有梁攸能稍微说得动他,其余旁人,便是迎安公主,李若愚,甚至阮夫人,倘若梁靖认定了一件事,那便是无人再可以劝得动。
而又梁靖虽然是叫做学识于他李叔沉门下,也算是叫他一声老师,但是在钟平侯争储夺嫡这些年,梁靖也是有意地要从这些事中避开,所以二人之间也是少有交流。
李叔沉是知道,此事在梁靖身上已经是无他法,无他法,便只能顺势而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可是好死不死,就是这个时候,周析在徐国看着覃国夺嫡热闹,风华正茂血气方刚,在徐国那些山高水长的地方呆够了,便也一脚踩了进来。
周析此次入覃,于众人而言,是为求功求名。
于苏棹而言,周析入覃,是为远离徐国当时对他功高盖主,心谋主位的谣言。
于梁尧而言,周析入覃,是为可得心上思念,梁靖,梁子誉一人。
但是,于周析自己而言,他这次入覃,为功名为避谣为情人,无可厚非。
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为了查出当年瑔廊惨案的幕后黑/手。
还有,将覃国朝廷搅得天翻地覆后,再回徐国,届时领引徐军,一举灭覃,再一统中原。
他就是想要以这样的方式,来回报当年苏家,还有徐国陈氏对他的养育之恩。
来一洗这些年中,那些什么功高盖主,忘恩负义,平白丢了瑔廊周氏颜面的谗言佞语。
此举,功名可成,人情可还,情人可见,惨案可结。
如此种种,在一年前周析刚入覃时,李叔沉并非一日可知,而是桩桩件件下来,他才开始渐渐拨开迷雾。
再结而观之,何所谓悲哀。
便是如何隐宽一而再再而三之言,瑔廊周氏的才识学识,不应如此应用。
周游当年所诲,乃有识之士,应胸怀天下,以才谅民生,以识定苍生。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周析本人,确实有才,有识,有胆,放眼中原,的确少有世人能及。
但是他便是因为这些年中被仇恨哀怨所限制了他的眼界。
所谓恃才而骄,目中无人,聪明反被聪明误。
游鱼戏水,而不知天高地阔。
而那时覃国夺嫡之争,因为钟平侯之死而一触即发。
真正的大鳄潜藏水底,梁靖固执己见,周析剑走偏锋,李叔沉也只能破釜沉舟。
李叔沉当时拿捏住的,是周析和梁靖之间的感情。
梁裕借梁尧周析之手,要先除去梁靖,然后再坐享渔翁之利。
但是周析担心用力过猛会伤了梁靖,一直行的计谋,都是不愠不火,而这却恰恰给了梁靖死皮赖脸一直留在汝平的机会。
事态一直焦灼,梁裕便是急了。
梁裕一急,便会想着从南边下手,而刚好此时南边便是有着一个鸿策营。
梁裕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要将梁靖一刀毙命,但是如此一来,便是那日李叔沉与李师彦说的那般,
梁裕只要对梁靖下狠手,便是触到周析的逆鳞了。
李叔沉在会盟宴上已经见识到周析做事的手段和能耐,他便是知道,如此一来,周析定会除掉梁裕。
所以,在双方都不肯退步之下,他只能顺势而为,再从中周旋。
“可是...”杜守心这时却哽咽地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之后呢?除掉梁裕,那何隐宽家那小子怎么办?你就算除掉梁裕,救出梁靖,那之后呢?周析的心结还是没有解开,他和梁靖永远还是站在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上...你是要两人之后再继续为敌?还是要其中一个委曲求全,而痛苦余生?”
李叔沉又长叹一声,按着桌面慢慢站起后,步履蹒跚地走到一旁书架边上,从一木盒中取出一张四折的纸,送到杜守心面前。
杜守心狐疑地看了李叔沉几眼,才将纸打开。
纸上临摹着一把长刀,但是整把刀的设计建造,都极为罕见怪异,只是若在细看,只要是稍微懂的兵刃武功之人,都不得不让人称奇叫绝。
杜守心略有惊讶之后,便又皱眉看向李叔沉,问:“这是什么?”
“这便是贤卿这些年寻找当年瑔廊惨案元凶的唯一线索,”李叔沉再回到桌后坐下,沉声道,“当年那件事事发的时候,他马上便被你师父带走了,而那些人都蒙着脸,他便只记得,当时领头在瑔廊大开杀戒的那个人,用的,便是这把刀。”
“那这把刀...”杜守心顿了顿,她灵台忽然一道寒光闪过,心里忽然涌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眉心越皱越近,眼中是更加震惊。
李叔沉点点头,继续道:“当年还在遥山的时候,隐宽不爱说话,我们八人之中,除去你师父早早就离开了遥山,隐宽是与无终最为交好。隐宽精治国之道,而无终在兵器兵刃之上天赋异禀,之后我们各自下山时,无终便亲手打造了这把长刀,名唤百岁,作为告别礼,送给了隐宽...”
“但是当时无终决意要到樊国辅政,而隐宽却决心下覃,隐宽心知我们八人的情谊,从下山那刻起,便注定从此终了。所以在他南行至三国交汇江郊处时,便将百岁留在了江郊。”
杜守心听到这里,脸色已经几近苍白,她走到李叔沉桌前坐下,颤抖着将那张图纸放在桌面,才再问:“然...然后呢...”
“当年你师父将贤卿救下后,死前来见过我一次,却是苦苦交代,让我们任何人都千万不要再查当年瑔廊一事。我当时见其神情痛苦,我也只能答应,也没有去多问...”
“只是不久之前,贤卿却拿着这张图纸去质问隐宽,隐宽才来与我说,无论为了先师,还是为了贤卿,还是为了瑔廊,抑或是为了所谓江中八门,此事也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而我前几日见了祝青龙...”
李叔沉说道这里,忽然停了停,抬头看着杜守心,才继续道:“祝青龙说,百岁...现在...在缅渠...”
杜守心脑中似乎忽然“哐”的一声,她一手按在桌上才让自己不至于摔下去。
她许久才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问:“是...是苏棹...还是莫道远...”
李叔沉摇摇头,却又苦笑一声:“我希望...都不是...”
“但是...如果...如果这件事可以还贤卿一个水落石出...那他是不是也可以解开这些年来的心结...”
“这样他就不需要再和子誉站在两面对立...”
“其实有些事情...从一开始...便没有什么不同...”
杜守心许久不能回过神来。
她在李叔沉书房中又呆坐了好久,直到太阳西沉,她隐约听到外面李师彦和赤霞说话的声音,她才失魂落魄地站起,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杜守心一打开房门,一直跟在赤霞身边,看着赤霞跟李师彦说话的珈儿便立刻冲了过来。
珈儿一来到她面前,便焦急紧张地使劲摇着杜守心的衣袖,双眼泪汪汪地抬头望着杜守心,带着哭腔问:“师父...他们说...你把周大哥杀了...是不是真的...呜呜呜...”
杜守心怔了怔,才知道低头看向珈儿。wWW.ΧìǔΜЬ.CǒΜ
她看着珈儿不停地掉泪水,又不停地拿袖子擦掉泪水,她心头是一阵酸楚。
而赤霞跟李师彦见到杜守心走出来,便也赶紧走上前。
杜守心这时又看向赤霞,赤霞便交代道,李若愚只是少有内伤,而且周析那一下看似下手沉重,实则是避重就轻,并没有伤及要害,吃几剂药,好好休息,两三日便无碍了。
杜守心点点头,又垂头对着珈儿,故作嗔怒斥道:“我看你这丫头,自己师父死了,你也没得这么伤心,你就是瞧着周析那小子长得好看,是不是?”
“我不是!”珈儿急得一边哭一边跺脚,“可是师父你怎么能够看周大哥长得好看就把人杀了呜呜呜...”
杜守心又怔了怔,一脸艰难地看着她。
李师彦看着珈儿也是心疼,连忙上前在她面前蹲下,哄道:“周先生没死,只是不小心伤到了,先生习武之人,碰碰撞撞也是常事不是吗?”
珈儿这时才停止呜咽,抬头幽怨地看向杜守心,吸了吸鼻子,才问:“师父,真的吗?”
杜守心无可奈何,怒吼道:“我现在要去看他死了没,你要不要跟我去?去就跟上!不去你就跟着三小姐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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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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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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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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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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