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过杜守心。
杜守心当时想了许久,才回头一本正经地对梁靖胡说八道:“对腰好。”
他问过春生。
春生却十年如一日般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一脸漠然,没有说话。
他也问过段名生。
段名生双手抱着那把刀,垂着头,只能看到半张脸,他沉声说:“你自己问他。”
本来在梁靖刚刚说让他把衣服脱掉的时候,他自己一时之间也没想到这茬。
只是当他碰到周析衣领时,此人欲盖弥彰的反应,反而又翻出了梁靖心里头那一直藏起来的困惑。
二人对视了很久,梁靖的手死死抓住周析的衣领,周析的手一直紧紧握住梁靖的手,僵持不下。
直到一阵过堂风再吹过,周析本想稍微用力将梁靖的手拿开。
谁知道梁靖这时已经铁下了心,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流氓似的抓得实实的。
然后依旧盯着周析双眼,咬牙切齿地说:“你,把,我,手,抓,疼,了。”
周析使劲握住梁靖手就要往外扯开的手果然停了停,只是却仍没有放开的意思。琇書網
他强作镇定地温和道:“那你放手,我说了,我的事,你不必操心...”
谁知周析手上力度刚松开,梁靖立刻乘虚而入,人往前凑了凑,双手马上就把周析里衣衣襟扯开。
只是周析的脖颈刚露出来,梁靖的手霎瞬间停下。
他目光定在周析的脖子处,一直盯着,就这般盯着,几次欲言又止,却始终保持这个个动作。
周析这时才知落了这崽子圈套,无可奈何地往旁睨了一眼,才回头凝向梁靖,沉声耐心问:“还脱不脱?”
“你...”梁靖好不容易憋出一个字,才缓缓抬头看着周析双眼,“你...是不是...有病?”
周析反而忍不住笑了笑,伸手将梁靖鬓边松下的碎发别到他耳后,又轻飘飘地说:“我是有病,我不是说过了吗?”
梁靖抬起便将周析的手愤然往外甩开。
怎料他这一动作,却刚好带着周析整个人往边上侧了侧,后腰一扯,周析顿时“嘶”一声。
梁靖才知慌张,连忙将周析扶起,周析却回头狡笑着又问:“还,脱不脱?”
梁靖心里是恨不得能现在马上就将此人往死里揍去,但是他扶着周析的动作,却是异常的小心。
他边扶着周析趴在地上薄毯上,边怒斥:“脱!现在就脱!”
周析摇头轻笑,他双手压在软枕上,头埋到两臂前趴好,等着梁靖帮他把里衣卸下。
只是周析趴下之后,他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消失。
他方才自己没有脱掉里衣。
一是他自己脱不了。
二是他自己不愿意。
他心里很清楚,梁靖此时此刻将他里衣拿开时,看到他后背伤痕累累时的表情。
周析肤白,梁靖知道。
周析清瘦,梁靖也知道。
梁靖抱过周析数次,也被周析搂过许多,周析身段,约莫大概,他也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周析白,但不病态。
周析瘦,但不弱态。
但是他是没想过,周析白皙清瘦的后背上,从肩膀,到蝴蝶骨,再到脊壑,竟是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淤青,还有新新旧旧的疤痕。
虽说都不是什么大伤,也没有一处是伤到要害,但是梁靖心头还是忍不住震惊意外。
梁靖的双手还攥拿捏着周析里衣的衣沿,他目光一直定在周析的后背上,他甚至还在想,每一道痕迹,搏斗时周析所施展的拳脚。
但是周析的功夫拳脚,内力手法,梁靖是清楚的。
莫说一个汝平,便是加上缅渠,加上浙官,甚至太桥,也难以找到一个旗鼓相当。
只是梁靖想到这里,心里忽然像时被刀扎了一下。
段名生。
周析说过,这世上,能取他性命的,只有他周析一人。
梁靖扯着衣服的手停在半空,一直皱着眉,呆呆看着他的后背,周析这时似乎也说了什么,但是梁靖正想得出神,也没听清楚。
但他也没有去问,许久之后也才回过神来,又将目光缓缓移到周析脖子边上。
梁靖心头长叹一声,边再将衣服继续往下拉,边故作埋怨地斥责:“你他娘是平时走路不带眼的吗?整得满身是伤...”
只是梁靖话没说完,这时手刚好将衣服拿开到周析腰间,他的手顿时又停了下来。
周析后背是有数不清的伤痕伤疤,但大多数都是淤青,带着的疤痕也能看出是多年以前留下的,已经逐渐淡化。
但是周析后腰处的那一道箭伤,虽然能看出已经过了许多年,但仍是宛如一只凶神恶煞的水蛭,一直覆蚀在周析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梁靖惊诧地看着这道伤疤,甚至不由觉得自己后腰也忽然一阵剧痛,就像忽然被一支竹箭射中一般。
他一直呆呆望着,许久回不过神来。
而周析本人,一直把头埋在双臂之间,双眼却是始终睁开着。
他逐渐能感受到梁靖将温热的手颤抖着放到那疤痕上,却只是小心翼翼地轻触在伤疤边上,仿佛再用力分毫,都会血流如注。
但周析的眸上,是的的确确,早已血流如注。
十三年前...
不...已经是十四年前了。
十四年前,他被那驼子从仙寿救下后,他头脑一片混沌,只知道顺着那驼子的话,一直沿着楦遥向南逃里。
那时候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将去哪里,十一年来一直生活在仙寿,家中族中所传授的知识,是涵盖天上地下,四海八荒,经儒,法道,军/政,利工。
周析过去十一年间从未离开过村子,却可知天下形势,他也从未离开过家人,仙寿便是他当时所认定,此生心安之处。
但是在亲眼目睹着自己所谓此生心安处,一朝血流成河,只剩八六亡魂时,而他自己却只能站在山间,无能为力时,他脑海中是一片空白。
倘若不是那驼子让他向南逃离,他甚至不知自己该行何处。
那时的他好像还想起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一句,什么生亦何苦,死亦何哀。
当时他从仙寿离开后,一路向南奔跑,脑海中是死死抓住那驼子当时救下他时说的那句,
瑔廊只剩你周析一人了。
瑔廊只剩自己。
茫然不知前路,后退再无归途。
他不知道那驼子口中的江郊是个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江郊,只是好像心中一直念着这么一个地名,自己就好像有地方可以去。
如果没有这么一个地方,自己此生,还可以去向何处。
当时逃亡一路,四周是山中豺狼野兽,身后是无数追杀。
他跌跌撞撞地在山里逃跑,好几次从山坡上滚下,渴了喝山间泉水,饿了摘树上野果。
所谓路在脚下,也只是脚下有路,他便奔跑。
直到他一日傍晚,在楦遥近淋河处的山坳跑着,他已经三日无果下腹,饥肠辘辘,筋疲力尽,但是背后追赶的声音却越发贴近。
但是他刚好见到不远处有一块巨石,他本想着爬上那块巨石,翻过去后便在石后躲起来。
谁知他刚爬到那块巨石一半,后腰的地方忽然传来一阵锥心刺痛。
他顿时整个身体都在发麻,手一松开,便从那巨石上摔了下来,趴到在泥土地上。
后腰处的剧痛瞬间便蔓延至他全身,周析当时紧咬牙关回头看去,才见到自己腰间插着一根细竹箭。
鲜血即刻染湿了他的衣服。
周析那时还想着拼命爬起来,但是要后腰牵扯上下两身,倘若只是疼痛,他还可以咬着牙爬起,但是全身发麻,他根本一动不能动。
然而就在他双眼已经急得冒出泪水时,那个射箭的蒙面黑衣人已经向着他冲过来。
周析当时根本早已是动弹不得,后腰处牵扯着浑身上下无数的经脉,他趴在地上,侧着头,额上的冷汗流到他眼中也是刺痛。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人向他靠近,直到还有几步之遥,他才缓缓闭上眼,屏住呼吸。
然而就在那个人刚在自己身边蹲下,伸出两指叹探到他鼻下时,周析忽然反手向后,将自己后腰处那跟箭奋力□□,紧接着猛地从那黑衣人脖子边上插进去。
顿时炽热的鲜血洒了周析一脸。
周析当时整个人震在原地,完全反应不过来。
还没等周析回过神,紧接着那黑衣人倒在了周析身上,正好在他后腰伤口上再重重地压了一下。
那一瞬间周析是生不如死。
周析当下便昏了过去。
直到次日清晨他醒来时,他才咬着牙从那人身下爬出来。
但是当时他刚回过神,便看到那人躺在自己面前,一动不动。
周析那时趴在那个人身边很久,那个人放大的瞳孔里,倒映着的都是自己的身影。
周析很久很久不能回过神。
脑子里也只是剩下那两句话。
他是瑔廊最后一条血脉了。
他要到江郊。
几乎是再过了两日,他才咬着牙爬起来,扶着四周树木石头,一步一艰难地来到江郊时,他心里却忽然在问,
然后呢。
他又该往何处去。
那时候他扶着一棵百年老树勉强支撑着,面对着面前那条溪流源源南行。
水有终流处,人却惘前途。
周析当时倚靠在那颗老树边上两日两夜,脑海中一片苍白,后腰不断阵痛。
直到那日清晨,水雾还没散开时,他忽然扶着那棵树站起,然后一步深,一步浅地往河里走去。
然而就在水刚到他脚腕时,身后林子上忽然几只寒鸦扑腾飞起,周析本没有想理会。
只是很快他便听到一阵快速的奔跑声音,他才转过身望向身后树林。
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小男孩在林子里拼命奔跑,几次摔倒了,就重新站起来。
再摔倒,再站起来。
周析远处而观,很快便能够看到,那个男孩身后紧跟着的追兵。
周析当时两日没有进食,加上浑身的疼痛让他神志早已不太清晰。
他远远望着那个男孩在林中奔跑。
他好像看到了自己。
他当时本已经本身浸泡在水里,但他却鬼使神差地转身,然后往那小男孩逃跑的方向跟上去。
他一直磕磕碰碰地跟在那男孩身后。
直到他看到那个男孩在一群野狗的围攻下还依然不肯罢休,一直在挣扎,一刻都没有放弃,一刻都没有逃离。
那个男孩比自己年小,比自己瘦弱,身上的伤甚至比自己还多,他脸上是害怕,是恐慌。
但是他却没有一瞬间想要放弃生存。
一刻都没有。
他龇牙咧嘴地面对着身后追兵,身边恶犬,身上定是一身疼痛,但他却始终没有对求生放手。
那自己呢。
那时候的周析看着梁靖,才忽然明白。
人死,是一瞬之间。
但是人活下去,却是一念之间。
行经绝处,绝处逢生。
他那时好像忽然明白,祖父跟他说过那句周氏家训的意义。
不离心,不言弃。
天/行健,自不息。
他当时救下的,是梁靖。
其实他后来才知道,他救下的,是他自己。
不离心,不言弃。
天/行健,自不息。
梁靖这时候将手放在周析后腰那伤疤上时,周析真的很想转身,将梁靖紧紧抱在怀中。
但是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
只是他感到梁靖在他身后一直没有动作,本想回头对他说一句“无妨”,谁知刚把头抬起些许,却忽然感到背后一阵温暖。
梁靖小心翼翼地凑到周析背后,双手撑在周析身侧,侧脸埋到周析脖子和肩膀间,蹭了蹭,也没有说话。
周析心里一声苦笑,他稍微转头,梁靖却一直把脸蹭在周析脖子处,忽然小声说:“你别动。”
周析听话地没有再动,梁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许久不愿离开。
之后他才撑起来,紧接着便将药酒倒在周析后腰处,动作生硬却小心谨慎地擦着抹着。
二人一直没有说话,周析知道梁靖听不清,所以没说,梁靖知道自己听不清,也没问。
直到大概半柱香过去,梁靖却在周析背后画了两道横线。
一条横线自西向东,另一条线自西南向东北,在第一条线的一半处交汇。
周析缓缓睁开眼,眉心皱了皱。
停了半晌,梁靖才将他的里衣重新拉回去,然后扶着周析坐起来。
周析回头看了梁靖一眼,却慢条斯理地从桌面拿过一张白纸,然后将方才梁靖在他背后画下的笔画在纸上重新画一遍。
梁靖一直沉着地盯着周析侧脸。
周析这时又从桌面将方才那张被揉成团再摊开,又揉成团的信纸再摊开,放到旁边。
他回头再看梁靖,笑着摇了摇头,反问:“小兔崽子,这次,你又想耍什么把戏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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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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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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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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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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