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谁都想,他做梦都想,朝思暮想,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心神恍惚。
但是绝非今日。
他从无双楼里回来,一路上阵阵冷风,伴着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家户欢声笑语,还有深巷里头有一声没一声凄厉的狗吠,他脑海中越发涌现出无数思绪。
这些杂乱无章的思绪就像一条又一条的鱼线在他脑海中穿插来回。
一条线,牵引着十三年前,仙寿村被人血洗的情形。
一条线,牵引着十三年前江郊梁靖被那群恶犬撕咬的画面。
一条线,牵引着两年前浙官城外钟平侯梁攸被刺杀的情景。
还有许许多多数不胜数的线。
这些脑海中的丝丝线线让他越发烦躁不安,这些鱼线时不时刺向头皮,让他头皮发麻。
他回到府中看到梁靖的那一瞬间,他只是很想要将自己藏起来。
藏在一个没有人看到的黑暗角落里,不被任何人找到,不要被梁靖找到。
但他其实一直都藏在角落里。
一直将这些鲜血淋漓的鱼线紧紧抱在怀中,手上沾满鲜血,却面带笑容。
他不想让梁靖看到这些鱼线,也不想让梁靖看到自己。
直到梁靖离开屋里时,他才松了一口气,便是一手死死地抓在梁柱边上,才不至摔下。
他看着梁靖离开的背影,梁靖甚至还几次回头看向他,似乎欲言又止。
他也几次想要快步过去,将梁靖紧紧抱在怀中,求他留下。
可是他也只是一直温和淡然地微微笑着看着他离开,跟他说过几日,再去看他。
直到春生把门关上,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撕走。
他面无表情,扶着墙一步一步往里间走去,坐在黄铜镜前,将长发落下后,才从柜子上将那小铜盉取下来,从里拿出一小纸包。
他整个人已经不能直走,只能扶着墙边桌边,然后爬到炕上,再将小纸包里的粉末倒入小香炉中。
周析从旁拿过一支末端拴着一束素白细穗的竹签,在香炉里慢慢悠悠地搅着。琇書網
周析本是右手手肘撑在炕桌,手背抵在太阳穴处,双眼绵绵闭着,手中还攥着那支竹签。
他就这么坐在炕边坐了许久,直到脑海中的鱼线逐渐消失,心头的焦灼也随之缓缓散去,可他脸上的苍白却只是有增无减。
没过多久,他便听到屏风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周析怔了怔,眼珠子动了动。
他又听到脚步声来到屏风前便停了下来,然后却往回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周析才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撑着床板,筋疲力尽地扶着往外走去。
他走到梁靖身后扬了扬广袖才跪下,从他两边环抱过去。
他双手轻轻握住梁靖的手,脸凑到梁靖脸侧,长发垂在一旁,才在他耳边低声说:“来,我教你。”
周析的声音极沙哑,梁靖当下顿了顿,刚要回头,周析却又淡淡地说:“看着。”
梁靖眉间一直蹙着,但也只好顺着周析意思,转回头看向面前那盆矮松。
周析低声问:“怎么又回来了?”
“没...就...外头...冷...”梁靖吞吞吐吐。
周析也没有再追问。
“其实今日我也修得七七八八了,”周析握着梁靖的手停在桌子边缘,“你瞧着,哪里需要再修一修?”
周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极沙哑低沉,在梁靖耳边轻飘飘地萦绕着。
梁靖能听出周析强打精神的疲惫不堪,他越觉心疼,但同时,便如每次周析在他身边一样,他心里也越跳越快。
他盯着那矮松许久,才随意指了指一处,却没有说话。
“好。”周析点点头,又将脸往梁靖脸侧靠了过去,他落下的长发一直垂在身后,侧脸不经意蹭了蹭梁靖鬓边。
周析惯用左手,但梁靖常用右手,此时梁靖是右手握着花剪,周析也没有在意。
只是便是这般不在意,周析左手才捻着方才梁靖指的地方,右手握住梁靖拿着剪子的手刺过去。
不偏不倚,刺到了他左手虎口处。
过了一会儿,伤口便开始渐渐溢出鲜血来。
梁靖顿时吓了一跳,赶紧放下剪子,便拿起周析的左手。
但周析却不慌不忙地将手从梁靖手中缩回,送到嘴前,神色淡然地将血吸去。
梁靖一直皱眉紧迫地盯着周析这般懒倦却苍白。
只是他看着周析这副模样,蓦地想起今日下午杜守心说的那番话。
孟婆引的功效,便是短暂地失去了七情六欲。
喜怒忧思悲恐惊,目耳鼻舌身与意。
就是已经伤口深至入肉,血流如注,周析是感受不到多少痛觉。
梁靖的手死死抓住周析左手手臂,一直紧紧盯着周析的手。
周析瞧着梁靖皱着眉,满脸担忧地凝视着自己,他才将手放下来,嘴角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手放下来后便又开始流血。
周析疲倦地笑笑,轻轻摇了摇头,右手落在梁靖脑后,上下抚了抚,低声说:“没事,不痛。”
梁靖还坐在周析身前,几乎在他怀中,他与周析不过半臂距离,周析身上孟婆引的香味甚至将梁靖笼罩着。
梁靖转头垂视着周析左手,那从伤口涓涓流出的血,逐渐渗到周析衣上。
周析身上只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浅青单衣,血染在衣角,格外刺眼。
可是周析却只是呆呆地看着梁靖侧脸,双眸失神,浑浊不清。
周析的右手还停留在梁靖脑后,他又轻轻将梁靖的脸带过面向自己,强颜笑道:“没事,不用担心。”
可是周析不知道,他每说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在梁靖心头剜了一下。
梁靖这时才回头看着周析,他眉间一直蹙着,看着他唇边那点血迹在他苍白的脸色分外刺眼,梁靖忍不住,拿拇指轻拭去。
周析顿了顿。
梁靖一直盯着周析双唇。
他的拇指还停留在周析嘴边,他却不知不觉地越发凑到周析面前。
周析也没有躲开,直到梁靖亲到他唇边血迹上,甚至还用舌舐了舐,他放在梁靖后脑的手才动了动。
梁靖缓缓闭上眼,整个人逐渐转过身来,完全面对着周析,身体越发地向着周析身前靠近,他双手从周析两边腰侧抱去。
梁靖从周析唇角,再慢慢亲到他唇上。
正要再往前,周析却蓦地别过脸。
“子誉...”周析面向另一边地面,咬咬牙,闭着眼。
梁靖没有睁开眼,却也没有再坚持。
他只是紧紧地抱住周析,又凑前一点,将下巴落在周析肩上。
梁靖低声问:“你别骗我...疼不疼...”
周析鼻子深吸一气,又颤抖着从嘴里呼出,咽了咽口水,没有回答。
梁靖一直紧紧地抱着周析,没有放手。
他又沉沉地说:“小时候,回宫之前,我一直住在江郊...”
听到“江郊”二字,周析心里顿时想被刀刺了刺。
“那时候我和我母亲住在一起,生活贫苦是很贫苦,甚至有上餐没下顿,但是母亲对我很好...”
“他们叫我小青,就是以前母亲给我取的名字,叫乐青,”梁靖将脸移到周析肩前,闭着眼,继续道,“梁乐青,乐知天命,青出于蓝。”
“小时候在山里,母亲不太管我,我一天到晚爬树下水,不是碰到手就是伤到脚,回去的时候母亲看到,问我疼不疼,”梁靖说得很慢,抱着周析却抱得很紧,
“我说疼,很疼,疼死了。”
“母亲那时说,好,知道疼,是好事。”
周析这时才缓缓低头看着梁靖。
梁靖继续说:“母亲说,知道疼,下次便知道不会再犯同样的错。知道疼便说出来,才可以真正去面对,然后真正把这种感觉放下。”
“母亲说,一直藏在心里,反而会一直疼。”
梁靖说完,才睁开眼,从周析肩前抽身,然后再看着他。
周析放在梁靖后脑的手一直没有离开,此时他凝视着梁靖双眼许久,才开始慢慢凑上去。
梁靖也重新闭上上眼,周析亲到梁靖唇上时,梁靖也顺着周析迎上前。
但只是亲了亲,梁靖便往后退了出来。
他一直凝视着周析那张苍白的脸,不知不觉地又将周析垂下在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
周析也没有再凑上来,他苦涩笑了笑,垂头看着自己左手,沙哑道:“应该...应该...是要疼的...”
“你家药放哪儿?”梁靖边站起边问。
周析却轻轻扣住梁靖手腕,让他别走,抬头看着梁靖,浅笑说:“没事,不出血了。”
梁靖皱着眉,看了周析好一会儿,又觑了他的手一会儿,却又忽然牵着周析右手,便坚持站了起来。
周析却还坐在地面,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梁靖故作不耐烦地摇了摇他的手,又说:“走,带你去个地方。”
“现...现在...?”周析愣了半晌。
“嗯,赶紧起来。”梁靖拽着他的手,周析没办法,只能撑着站起。
梁靖两步走到衣架边上给他取过那狐裘,又给他披好,一手拽住周析右手手腕就要往外走。
周析停在原地,一脸迷惑地看着梁靖,耐着性子问:“去哪儿?”
梁靖回头走到周析面前,盯着他双眼问:“我要你跟我走,你走不走?”
周析顿了顿,才宠溺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走。”
很快梁靖就将周析带到了一个暗庄里。
就是无双楼对面暗巷里,上次梁靖揪到梁尧幕府里头那人出千的那个暗庄。
周析那时身上披着裘衣,头上戴着兜帽,被梁靖带着在巷子里轻车熟路东绕西拐地来到这庄子门前时,他怔了怔。
庄子门前那看门的小兄弟,也怔了怔。
那小兄弟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赶紧堆着笑脸对梁靖点头哈腰:“青爷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哎不是...青爷您不是...还在禁足吗...”
“怎么?”梁靖一手还牵着周析的手,不耐烦地对那小兄弟喝道,“你是不是还想着拿根铁链将小爷我栓回去?”
“啊不是不是...小的不敢小的不敢...”那人吓得赶紧摆手示意,“青爷里头请...里头请...”
小兄弟边说边把门口那垂下的布帘子拉开。
梁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带着周析往里走。
那小兄弟还鬼鬼祟祟地睨了周析一眼。
梁靖忽然停下脚步,那小兄弟顿时重新站好,对梁靖点头哈腰。
梁靖伸出食指指着他,振振有词地喝道:“今晚小爷我到你这儿的事儿,要赶明儿街头让八月十五听到半个字,小爷我立刻找人把你老巢给掀了,听到没有!?”
“听到听到...”那小兄弟边忙不迭地点头,边又对里头喊了声,“青爷到...”
“了”字都没说出来,梁靖忽然又朝他怒斥一声:“闭上你的狗嘴!”
周析眨了眨眼。
梁靖带着周析再往里走,却刚走了一步,又停下来。
周析便问:“怎么了?”
梁靖忽然回头,死死盯着周析那半张脸,一脸铁青,没说话。
周析又怔了怔:“是怎么了?”
梁靖忽然手上用力往自己身前一拽,周析懒懒散散地跟着向前两步。
梁靖才在周析耳边严肃地说道:“这里头人多,你等会儿进去之后,手别乱碰别的人,碰一次,小爷我砍你一只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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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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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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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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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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