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名生站在周析斜后方,也没有说话。
周析认识段名生,是在十二岁那年。
一直至今,十二载春秋过去,他一没见过那把刀,二没见过段名生的脸。
他也不好奇,一张脸罢了,反正肯定没自己的好看。
只是他曾经在市井当中听说过,江湖中当年有一位高手,人送外号断半掌,收人钱财,□□,从未失手。
一开始,是闻风丧胆。
但终归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后来这位断半掌便成了各国的追捕对象。
再后来,是销声匿迹。
周析心知传闻,却从不问半字。
他心中清楚明白,有些事,有些话,当事人要是愿意说,早就说了。
周析和他初见,那时周析年仅十二,那日他山中差点对一人狠下杀手。
是段名生忽然从林中而出,将其制止。
周析当时目露凶光,如阴间魔鬼,暴戾如狼。
段名生当时一手将他抱住,不管周析在疯狂挣扎,对段名生又咬又踹,段名生仍是不放手。
后来段名生说,第一次杀人,是求生,之后杀人,是欲望。
但如何控制自己不因怒而杀人,那是修为。
周析武功本从徐国涿中莫氏,他天资聪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勤于练习,是在徐国国都缅渠同龄之内,无人为之对手。
但遇段名生之后十二载,段名生虽从未出刀,周析也从未赢其半次。
二人之间也很少对话,皆以周析说话为多。
就像今夜。
周析凝视着那串火光逐渐远去,始终无言,他心里无端想起半年前在樊国浙官城外,跟钟平侯梁攸的一番对话。
那天夜里二人围炉而坐,梁攸问他,先生是不是对小青有意思?
那时周析怔了半晌,很快又淡然笑笑,回道,在下断袖之癖天下知,除去底线有妇之夫绝不碰,任何男子,皆可有意。
梁攸那时也跟着笑笑,说,我这个弟弟,小时候受了太多的苦了,脾性...不太好。
周析接着也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他心中暗暗答道,子誉,很像我一故人。
尔后樊国国都浙官轻易攻破,樊国国主为求能留其年仅十四的小儿齐胤锡一命,将樊国十一城拱手相让,弃械投降,后甚与其夫人宫中自刎。
然而几乎是与此同时,梁攸也意外遇刺,死于浙官。
每当想起旧事,周析眼神中总会糊过一层黯淡,只是他也没有说什么,定了定神,转身便离开了那断崖。
周析一人慢慢走回城中,城中巡逻的兵卫见到周析,礼貌点头行礼。
他回到自己的宅子前,无意便见到宅子旁一马车前的马在点着前蹄,门童一见周析,立刻开门。
周析只看了一眼,也没有多问,就往屋中走去,刚过环廊,他的贴身侍从春生便快步上前来。
周析问:“是不是太子殿下和纯夫人来了?”
春生点点头,伴在周析身边,小声回道:“殿下和夫人不愿先生知道。”
周析让春生先下去,自己走到正厅前,然后装作毫不知情一般,推门便入。
他一推门,还未跨过门槛,门后两边忽然便跳了两个人出来。ωωω.χΙυΜЬ.Cǒm
周析佯作惊吓之态退后两步。
面前一男一女,皆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正为自己的小把戏得逞而嬉笑。
周析也故做先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又无奈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紧接着才双手作揖,弯身行礼,说道:“见过太子殿下,见过纯夫人。”
他话未说完,纯夫人苏词青便立刻上前,笑嘻嘻地拽住周析的手便将他拉入屋中,太子陈骐泰也赶紧将房门关上。
苏词青一直双手抱住周析的手臂,边往里走,边埋怨道:“贤卿哥哥你明日就要离开了,你今晚怎么还这么晚才回来?你难道是想着不辞而别了?”
周析刚张嘴想要回答,紧跟二人之后的陈骐泰便插嘴道:“词青你懂什么?贤卿哥哥这是去给他的情人们道别去了!”
苏词青一听,更是委屈,停下脚步,又嗔道:“这么说来,词青与骐泰还比不过哥哥你外头的情人了。”
看着面前小夫妇二人一唱一和,周析忍不住又摇头轻笑,边带着二人到桌边坐下,边说:“我们不是昨晚才一同用了中秋宴么,怎么便就落得薄情寡义的骂名了?”
陈骐泰立刻帮着周析辩驳:“就是!词青你看看你怎么说话的,哥哥哪儿是这样的人!”
苏词青便又是立刻为自己分辩,小夫妇二人不停地斗嘴,反倒是落得周析边不停地喝着小酒,边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这有趣的一幕。
之后还是陈骐泰先停下来,他回头忧愁看向周析,问道:“哥哥,其实你可不可以不去覃国?我听玉俍大哥说,你其实可以不去的...”
苏词青一听,紧跟又黯然失色。
周析本已微醺,正拿起酒碗,又要落入喉中。
陈骐泰这一问话,他怔了怔,笑意也顿地僵了僵。
他将酒碗缓缓放回桌上,分别向二人看了一眼,又故作神秘地清了清嗓,才说:“据说覃王有位小公子,不过舞象之年,却天人之姿,器宇轩昂,所以便想着去看上一眼...”
“哥哥你可别跟我说就是那六皇子吧!”陈骐泰一听,立刻紧张皱眉。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周析,又焦急道:“哥哥你这可是忘了吗?两年前他可是差点在千秋府前把你给杀了啊!你可瞧瞧,你脖子上还有那疤痕呢!你怎么就...”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茬!?”苏词青一听也大吃一惊。
她诧异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扫过,打断又道,“哥哥你回来之后就一直穿着高襟袍子,我问你,你还说只是怕凉,怎么就伤了?赶紧让我瞧瞧!”
苏词青还未说完,便着急着要上前扒开周析的衣襟。
周析哭笑不得,连忙将苏词青推开,摁着她重新坐下,说道:“殿下啊,您现在可是贵为太子夫人了,可不能再这般随意了啊...”
苏词青却仍是不死心,皱眉盯着周析,嘟着嘴说道:“谁不知哥哥你喜欢男子,再说,你我从小一同长大,何来这些忌讳。”
周析瞧着左边陈骐泰是担忧地盯着自己,右边苏词青是闷闷不乐地垂着头。
他便只好语重心长开解道:“覃国七国之首,却国中因夺嫡一事,近来是内乱不堪。如今虽说覃王长子钟平侯不幸离去,但还有几位皇子。覃徐交好,既然太子是先愿请我前去相助,而我在徐国又非朝廷中人,连客卿都算不上,是离留自如。再说如今中原凌乱,有识之士四处离散投奔,也并非异事,我前去相助,能定他国安定,还百姓安好,表以人情,也无妨,等事成之后,便会回徐国,就算覃国届时要与我徐为敌,我也早已对其国情了如指掌,一石二鸟之事,又何乐而不为?”
陈骐泰和苏词青偷偷对视一眼。
少顷,苏词青才慢慢转身,双手紧紧握住周析双手,垂头难过说道:“可是哥哥离开了两年了,这才刚从樊国回来半月,连屋里都没暖和便又要走了,而且这次一走,还不晓得何时才能再见...”
陈骐泰虽然心中也是不舍,但是瞧着苏词青说着说着,泪水便要落下来。
他便赶紧对从桌上远端将一碗甜汤拿来到周析面前,然后说道:“算了算了,咱别说这些难过的事了,哥哥,这是词青亲手做的甜汤,你到覃国之后,可就再也吃不上了。”
周析脸上仍是带着温和的微笑,他低头看着面前的那碗桂花莲子羹。
心中并非没有丝毫不舍。
但他所表现出来的云淡风轻,便是苏玉俍前几日在军营中骂他一般,“小白眼狼”。
缅渠苏氏,江中八门之一,中原世代名儒。中原多少学子,千里迢迢远赴徐国,便只是为了能讨得苏门宗主一教。
苏棹膝下一儿一女,长子苏玉俍,乃现今徐国亲兵百安府主帅,年少有为,小女苏词青,是徐国太子陈骐泰之正妻,如今徐国太子府纯夫人。
周析当年便是被苏棹从江郊捡回徐国,一直养育至今。苏玉俍与他年纪相仿,自小一同读书习武,而苏词青更是如其亲妹。
前几日苏玉俍得知周析决定要去覃国辅助其太子夺嫡后,苏玉俍在军营中与周析较量一整日。
周析武功虽占优势,但那日周析根本无意与其比试,一直是以退守为主。
可是苏玉俍却不依不饶,一场比试,竟是从清早,到正午,一直又到傍晚。
直到夕阳西下,二人早已筋疲力尽,苏玉俍才肯罢休,二人便在城楼上歇息。
苏玉俍从来话少,喜怒不形于色,但今日明显能看出他脸色担忧又烦躁。
苏玉俍盯着楼下城烟,冷声说道:“你完全可以不去的。”
周析却无所谓道:“不过是谋士,去哪儿不是去,辅助哪位君王不是辅助。为谋一生,名扬万世,才不枉一身才学,不枉走此一遭。”
“小白眼狼!”苏玉俍低声骂道,“太子殿下对于你就只是太子,词青也只是太子夫人!我们苏家,还有主公养了你这么些年,也是白养了!”
“养了我这么些年,最后还不是落得一句功高盖主,”周析冷笑一声,“敌国破,谋臣亡,我这样的人,哪里都是呆不久的。”
苏玉俍皱眉看向周析,忽然压低声音又问:“钟平侯,是不是你杀的?”
周析目视前方,眉间蹙了蹙,坚决说道:“不是,我说过了,钟平侯的死,是意外。”
苏玉俍却又冷笑:“梁靖不会放过你的,梁靖有多狂,你是知道的,连他们汝平城里的人听到六殿下三个字都要躲开,你去到,怎么办?”
周析看着远处夕阳长烟,却淡然说道:“他狂,那我就比他更狂,他疯,那我就比他更疯。”
没什么。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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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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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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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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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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