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娘子日日观察她口味,节青总与鲍娘子一处,在厨下琢磨如何叫沈若筠多动几筷子。沈若筠知道她们费心,也会多吃些。
艾三娘悉心照顾了一阵,等沈若筠坐稳了胎,才回了一趟汴京城。处理完医馆事,又去庵里看了伊娘。
沈若筠与艾三娘在庄子里散步,便与她闲话:“那伊娘姐姐眼下还不肯回来么?”
提到此事,艾三娘气愤不已:“那日我问马冬郎,问他愿不愿意随我去看他姊姊。谁知这黄口小儿,竟嫌弃起伊娘来,说她若回来,会坏了家里的名声……你说他们家就是个卖杂货的,比一般的走街小贩多间铺子罢了,有甚个名声?冬郎自幼是伊娘照顾长大的,没承想竟是个白眼狼。”m.χIùmЬ.CǒM
沈若筠冷笑一声,“自己没本事,只会欺负女子罢了。”
艾三娘点头:“我之前也同情马家明明是受害的一方,却要遭人非议,可见他家如此行事,又觉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那她和包大哥的事还能成么?”
“我家大郎,是个实心人。”艾三娘叹气,“自她出了事,我便也问过他,他说若伊娘肯嫁他,以后便去别的地方开铺子,不叫她在小横街这处住着,我也赞同。可伊娘将那些流碎听进了去,只愿出家……她那尼姑庵,哪是什么佛门清净地儿啊。”
“尼姑庵自不是好去处。”沈若筠安慰艾三娘,“若有机会,不若带她出来看看……说不得也能想通的。”
两人逛回院子去,艾三娘端了芝麻熬的甜茶给沈若筠喝:“不说这个了,你未在城里,可错过热闹了。前些日子,濮王府的小郡姬出嫁,她果真与你最为要好,满汴京寻你呢……都找到我家医馆了,包澄说你有事离开汴京了。”
沈若筠嗯了声,“玉屏待我,一向如此。若不是身有破绽,我自是也要送嫁的。”
艾三娘被她这句“身有破绽”逗笑了。
沈若筠想起个有意思的事来:“三娘,人人都道成亲是件喜事,可作何送亲的人总是泪沾衣襟,而迎亲的人却是喜气洋洋的呢?若真是喜事,不应该是两家同哭同笑的么?”
艾三娘点她鼻子,“大抵是嫁女儿的人家吃亏些,娶亲的却是赚了。”
沈若筠想到在周家时的经历,感慨道:“嫁娶之事,看似有聘礼有嫁妆十分公允,其实很是不公。对女子而言,娘家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为外人;女子不能立户,便要依附婆家,只能事事小心,好坏都靠自己抻着……”
“世间女子,大多不易。”艾三娘感慨,又与沈若筠说心里话,“自你怀孕,我便私心愿你生个儿子,也是这个原因。若是个女儿,总是多出许多的担心,怕她守不了沈家,也怕她以后遇人不淑……”
沈若筠低头看了看自己小腹,“当年我长姊出生时,祖母定是没有这样想过的。”
“长辈怎会不替小辈考虑呢,你祖母也是考虑过的。”艾三娘道,“原将军小时候,是订了门亲事的。男方父亲与你父亲是至交好友,那家人姓狄,也有些家底。将军那时不愿定亲,你祖母还与她说,无须担心婚事,若那小子不好,便不要了。”
沈若筠听得抿嘴笑了,这像是祖母会说的话。
“若是狄家没犯事,是能成的。你出生那年……将军只身在汴京料理家事,狄家那小子也帮了不少忙的。两人站在一处,虽说不上是金童玉女,但是也极为合衬。那小子也擅骑射,愿去冀北帮衬将军。只是后来狄家被定了谋逆,这门亲事就被判了义绝。”
“如何就谋逆了?”
“一说已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艾三娘对狄家的事也只知个大概,讲不了更详细的,“这桩亲事被判义绝后,狄家成年男子被斩首,女眷与十岁以下的男丁被充入内廷为奴。”
沈若筠忽想起福宁殿的狄都知来,也不知他是不是狄家人。
艾三娘叹:“若是狄家没有出事,将军与狄家那小子怕是已成亲,说不得孩子都会骑马了,哪有和亲之事。”
沈若筠在想,狄家是父亲旧友,谋逆显得不可信,也不知这事有无赵殊手笔。
翌日,包澄来了庄子,满脸风尘,神色疲惫,与艾三娘道,“娘,汴京恐待不得了。”
艾三娘见了儿子也是意外,“你不是去取药了么?”
包澄原是先赶回家,又骑马来庄子的。此时正形容狼狈,口渴难挨,咕咕喝下不少水才缓过来:“辽人怕是打来了。”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
沈若筠问:“包大哥在哪儿见到辽人了?”
“娘也知道,我们常收的一些药便是应天府下的秋县炮制的。”包澄擦了擦额上的汗,“可那里眼下已经被辽人扫荡过了,寻常替我们制药的刘家、张家与王家……连院子都烧没了。”
“此事甚怪。”沈若筠问他,“若是应天府出了事,汴京不会无人知晓吧?”
“坏就坏在偏偏应天府没出事。”包澄拍大腿道,“若是劫匪,抢劫了便抢劫了,不会放火的,事情往大了闹,烧起来也不好抢东西。”
包澄道,“我还捡了他们遗留的一些军需,刚刚已拿给林君细细分辨过,是辽人无疑。”
沈若筠遍生寒意。
辽人轻骑简行,所过之境,官府都无甚反应。
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包大哥,依你之见,他们大约有多少人?”
包澄摇头:“这个不好说,我瞧着应是不多,不然为何应天府官员全无反应?”
“想来一路未遇到什么抵抗,势如破竹,便是一小队人马全折在汴京,也是值了。”沈若筠嘲道,“耶律璇还真是擅长羞辱人。”
“我瞧着恐要乱了。”包澄对艾三娘道,“我与二弟合计过了,二弟不愿走,叫我与您南下去……若是汴京无事,咱们再回来。”
艾三娘皱眉,“他做什么不愿同我们一道走?”
包澄下意识地看了眼沈若筠,沈若筠摆手道,“我无什么可忌讳的。”
“二弟近来与周家二郎十分要好,想来是要与他……”
“胡闹!”艾三娘怒道,“他若去给周二郎做事,我便打断他的腿。”
艾三娘如此反应,反叫沈若筠有些不好意思,“三娘做什么生这么大气,眼下朝廷不开科,包二哥与他一处也没什么。三娘若是为我恼了包二哥,可是叫我心下难安了。”
艾三娘想到一件要紧的事,问包澄道,“那我在沈家庄子里的事……你没与老二说吧?”
包澄道:“娘放心,我只说娘登门照顾病人去了。”
艾三娘点头,又对沈若筠道:“我倒也不是特意瞒他,只是怕他说漏了,反耽误你的事。”
“我瞧包大哥说得极是。”沈若筠还在想辽人的事,“三娘还是与包大哥南下去,别留在汴京了。”
“要走也得一起。”艾三娘道,“我说了,要照顾你将这个孩子生下的。”
沈若筠劝她道,“无事的,三娘先去吧,我这一是沈家人多,短时间怕安置不来;二是我还有些私心。”
“我知道,你想打听将军消息。”艾三娘握着她的手,劝她道,“三娘说句不怕你恼的话,自将军去和亲那一日开始,她若是不在了,未必是一件坏事……若她活着,也会想尽办法来寻你的。”
“哪有那么容易呢。”
沈若筠想起被周沉困在隐园的日子,只觉得身心俱疲,她与周沉再有过节旧怨,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可沈听澜与耶律璇,两人之间便是要清算血淋淋的旧账,怕是都不知要从哪里算起。
“她在辽邦,又是素有旧仇的耶律璇,能有什么法子呢?”
艾三娘知她说的是,可沈听澜已去和亲,沈若筠又如何能将她救出来呢?
沈若筠近日一直与林君商议,要去何处采石脂。石脂不似其他矿类,可以依石而挖,它在地底,若不知如何勘测,宛如大海捞针。
沈若筠没想到好办法,就没叫林君带人冒险上路,先将能买的都买尽了。
晚上在院子里散步,听到鲍娘子遣女儿蕙哥跑腿:“这是新制的酥饼,你给狄先生送些去。”
沈若筠问她道:“狄先生往日也来庄子吗?”
“狄先生来得少,只是庄里小儿,都是去他那里识的字。”
沈若筠点头,又与蕙哥道,“我与你一起去。”
蕙哥还梳着双髻,上前行礼道:“见过小姐。”
“不必多礼了。”沈若筠问她,“你跟着狄先生读书吗?”
“是的。狄先生教我们《千字文》。”
早园来扶沈若筠,她又叫不秋来帮蕙哥提食篮。蕙哥机敏,自己提了灯笼在前照路。
本就是夏日,狄枫正在院里饮酒,见沈若筠此时来了,还有些意外。
“狄先生,”蕙哥行礼,“我娘叫我给你送些酥饼。”
沈若筠也叫了一声,“狄先生。”
狄枫与蕙哥说了两句话,又见沈若筠在打量他的酒盅:“你有身孕,不能给你喝这个。”
沈若筠走至桌边坐下,“我没有身孕,也不喝这个的。”
“你还挺听陆蕴的话。”
“听他话有什么不好的?”沈若筠道,“他那个人,从未出过错。”
狄枫笑出声,“小错未出,可差些酿成大祸。”
沈若筠不解,狄枫问她道:“你这些日子,做出这么多火器,是如何打算的呢?”
“原先……我想着要去替她的。”沈若筠抬头看着布满天幕的星星,“可惜棋差一招,我从马上摔了,还给摔傻了,活活耽误这么久的时日。”
“一人换一人,算不得什么上策,且若是你换了她,她便是抗旨也要带兵杀回冀北救你的。”
沈若筠想了想,竟觉得这个结局还不错:“那她还是将军,说不得我也能蹭她的功绩,被史书小小提上一笔……”
“她是不是将军,很重要吗?”
“重要的。”沈若筠重重点头,“我以前一直疑心,在她之后,大昱再不会有女将军了……这种感觉就像你曾经在明园问我,可看得到光一样。我曾经见过,可我又觉得以后再没有了。她是将军,哪怕周娘娘缠我足,我也会觉得我是对的,女子可以做男子事,且可以比他们做得还好。”
“那她不是将军了,你就会觉得自己错了吗?”
“不会,我反而更觉得她是对的。”沈若筠脱口道,“你看那些软骨头的东西,忌惮她的功绩,觉得她挑战了他们制定的权威,诋毁她便罢了,还想把她变成一个笑话,逼她去和亲……可我觉得后人读此段,只会觉得他们才是笑话。”
狄枫端了酒杯,将酒倒在地上了。
沈若筠已在心里猜测,他正是狄家人,于是试探问道:“你还有家人吗?”
狄枫顿了顿,“我的真名不叫狄枫。”
沈若筠松了口气,忽听他道,“我叫狄杨。”
“狄杨?”沈若筠不敢置信地看他:“你……”
“宫里那个狄杨,是我哥哥。”
“你们……”
“我家出事时,你还不记事呢。”狄枫提起家族旧事,脸上神色晦暗,“因父亲的一封信获罪,被判通敌,家中成年男子悉数腰斩,女眷与孩子入宫为奴。”
“那……”
“是陆蕴提前知道了消息,救下了我哥哥。可哥哥他又执意顶替我入了宫。”狄枫看着沈若筠,一字一顿道,“真正的狄枫,幼时曾与归德将军沈钰长女定亲。”
“陆蕴……”沈若筠算了算,疑惑不解,陆蕴那时也不过是个孩子,如何提前知道的?
“将军视陆蕴如亲弟,回汴京也带着他,故是认得的。出事前夕,他去我家报信……可惜便是我哥,一开始也不怎信他。”
“我在宫里见过你哥哥的。”沈若筠想着与狄杨见面时场景,“他是赵殊身边的都知。”
狄枫斟酒道:“罪奴出身,可想吃了多少苦才到此职。”
沈若筠想说几句好话安慰他,偏偏搜肠刮肚,也不知如何说。
狄枫见她如此,反是笑了:“二小姐,我又不哭鼻子,不必你安慰的。”
“你高看我了。”
沈若筠心道她是安慰不了狄枫的,他哥哥至少还活着,而沈听澜的处境,她从不敢细思。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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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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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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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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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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