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大夫费心换了三次的药方,还是被她嫌苦。每次吃药,都要人哄上好久,才肯尝一小口;苦得不肯吃第二口就罢了,还会吐周沉一身。
周沉气恼,偏她伤得严重,又不能如何,说话声音大了些都能惊到她。只能吩咐章大夫想着法子,将药制成药丸。章大夫并不擅制药丸,只得硬着头皮研究。
药不吃便罢了,饭也不肯吃。
周沉还发现,沈若筠是挑食的,菜的味道重了不肯食,淡了嫌没味道。
她若觉得不好吃,再怎么哄也不肯多吃一口的。
周沉想到刚成亲那会,两人也总一处吃饭,怪不得总见她吃得少呢,原是家里的菜不合她口味。
菡毓在老夫人院里听说要拨人去照顾沈若筠,立即求了老夫人身边的管事婆子。老夫人见她这大半年来做事细致,又兼有报恩之心,便将她同两个三等丫鬟,一道拨来了嘉懿院。
周沉今日从外面回来,就问菡毓:“药都吃了吗?”
“早上的吃了,中午的还未用。”
周沉点点头:“先摆饭吧。”
许是沈若筠真把他当成了陆蕴,就算是失忆了,也很是信任他。
周沉十分沉溺这种感觉,一时也不愿去纠正了,耐着性子喂她:“吃点东西,才能早些好的。”
“不想吃。”沈若筠闻了闻,“有怪怪的味道。”
周沉自己夹了尝了,什么也没尝出来。
“没有的。”
“有。”沈若筠十分肯定,“腻腻的。”
周沉终于是意识到,陆蕴在照顾沈若筠这件事上,确实有他想不到的耐心。他若想和陆蕴一般,怕是还要再下工夫。
好话说了一箩筐,这才连哄带骗喂着吃了点东西,又要给她换药。
她的伤口还得好一阵才能恢复,包扎得严实,也让她很不习惯,总想伸手去摸。
“阿筠。”周沉出声阻止她,“别碰伤口。”
沈若筠委屈,“可这个箍得我难受。”
“谁让你不听话,还敢策马狂奔。”周沉想到她从马上摔下的情形,板着脸教育她,“头上摔了那么大一口子,能不疼么?”
沈若筠咦了声,“我原来会骑马么?”
周沉听她这般说,顿时紧张起来:“你有印象么?”
沈若筠凝神想了想:“我记得好像有人要教我来着,只是还没教,原我是骑马摔的吗?”www.xiumb.com
周沉只好道:“是我要教你,只你不好好学,还出去骑马,便摔了。”
沈若筠声音小了许多,拉了拉他袖子:“那你现在有时间教我学骑马吗?”
“怎么还惦记着呢?”周沉心下一软,“摔的这样严重……就不会怕吗?”
沈若筠低着头,“我总记得……应该是很重要的事吧。”
周沉听得难受,双手环着她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等你眼睛好了,我便教你。”
沈若筠又笑出梨涡来:“好呀。”
周沉又问她:“送来的衣服有哪里不舒服么?你都看不见,如何能自己洗浴?菡毓要给你换身上的药,你怎么也不愿意?”
“我腿疼。”沈若筠小声道,“有泡泡。”
“那你还不让菡毓上药?”
“不行。”沈若筠态度坚定,“泡泡破了不好看,我不要给她看。”
周沉被她这孩子气的话逗笑了,“那等会我帮你上药。”
沈若筠想了想,“也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你是男子。”沈若筠奇道,“你不知道男女有别吗?”
周沉笑道纠正,“可我是你夫君。”
沈若筠疑了声,“你不是诳我呀?”
“为何这么说?”
“我怎会嫁人呢?”沈若筠奇道,“我只记得我不愿嫁人的。”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情。”周沉回答道,“我怎会骗你呢?你听这满院子的下人,不都叫你‘少夫人’么?”
“那我们感情不好吗?”
“怎会呢。”
“我们既是夫妻,却又不住一起。”沈若筠道,“且我一点都不记得你。”
“我们分开住,是因为你嫁来我家时,年岁尚小。”周沉回答她,“那你要我过来陪你吗?”
“好呀,我晚上有时会想要菡毓姐姐陪我睡,只她怎么也不肯。”
周沉失笑:“那你想要我陪你,和想要菡毓陪你,是一样的吗?”
“我看不见,就有些害怕。”沈若筠小声道,“你们谁陪我都行。”
“阿筠害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太安静了,也不知道时辰,睡醒了便会怕。”
“夜里伤口会疼么?”周沉以前也和沈若筠一榻卧睡,知她曾有梦靥,问她道:“是不是疼的睡不着?”
“晚上会疼的。”
“我白日还要进宫,早上会起得早些……”
“那我白日里做什么?”沈若筠问他,“我要去哪里?”
“你白日……”
周沉想起她以前总在书案前执笔算账的美人图,却道,“你是我的妻子,白日在家里等我回来就行。”
“那得多无聊呀。”沈若筠对这个答案不满意,“我以前喜欢做什么呢?”
周沉随口编道,“你往日喜欢练字,眼下又练不了。若是无聊了,可以叫菡毓给你读会书。”
沈若筠似对周沉说的生活很不满意,“那我可以出门么?”
“你眼睛受伤了,不能自己外出。”周沉道,“但是如果你听话,好好吃药吃饭,过些日子我休沐,就带你出去逛逛。”
两人说着话,菡毓来报,说是二小姐来了。
周沉本不想要沈若筠见周妤的,怕她想起前事。可转念一想,沈若筠眼睛看不见,周妤又说不了什么话,陪陪她也好。
周妤进东梢间,本来没见到早园等人,就有些不大适应。她又见沈若筠坐在那里,并不似往日向她招手,更踟蹰不前。
“你嫂嫂摔到了脑子。”周沉小声与她解释道,“她现在看不见,也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你有空时……就来陪陪她好不好?”
周妤似是不能理解,走到沈若筠面前,叫了声“嫂嫂”。
沈若筠听声往她的方向伸手,周妤走到她身边,小心拉了拉她的衣袖。
沈若筠心里一软,摸到了她的额发,“我好想看看你的样子呀。”
周妤脸一红,沈若筠又摸索着向花梨木桌子的方向,周沉看着她,见她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数数。
她数了十余步,摸到桌案边,小声松了口气,又叫周妤,“来吃点心。”
周沉走过去,提起茶壶倒茶,“你能分得清方向?”
“就这么大的地方呀。”沈若筠觉得没什么,“看不见确实不方便,总是磕碰到。”
周沉嗯了声,又吩咐菡毓道,“多找些人看着少夫人,别叫她伤了。”
菡毓道:“少夫人聪颖,扶着走一遍便能记住了。”
周妤坐在她身边,两个人一道吃着桂花点心。沈若筠虽似记不得她,倒也相处的极为愉快。
不一会儿,菡毓又端了沈若筠要吃的药来,周妤吸了吸鼻子,还以为这是给自己的,吓得直往沈若筠身后躲。
沈若筠摸索着伸出手护着她,“那是我的药,不是给你的。”
“苦。”周妤拉她的袖子。
沈若筠做了个苦兮兮的表情回应,菡毓端着药,拿了小瓷勺子舀了些药喂她。沈若筠听话地喝了口,却又一口吐在了帕子上,“不喝。”
菡毓劝道:“少夫人,早些喝药才能早日恢复呢。”
可任她如何说,沈若筠都不肯再用。
周沉走过来,端过菡毓的碗对沈若筠道:“吃药。”
沈若筠听到他的声音,像是溺水的人得以救助,声音也显得委委屈屈,“陆蕴,不要喝这个。”
周沉眉头一皱,忽觉得膈应起来,有些后悔诓骗沈若筠叫他陆蕴了。
“喝。”周沉冷声道,“你不能总这般。”
“不喝。”
“每次喝药都这样,做什么总要人哄?”周沉铁了心要纠正她的坏习惯,“以后你若不好好吃药,便不给你点心吃了。”
“不吃就不吃。”沈若筠哼了声,“这药里有马兜铃,不是你与我说过不能加到方子里的……”
她一怔,似是想起了什么。
周沉大惊失色,险些摔了药碗,忙将药碗放到一边。他看向菡毓,菡毓跪下道,“药是二门的小厮送来的,奴婢不知此事。”
周沉叫了安东来,将药带走。安东小心地装到一个密封的小炖盅里。
周沉临走时,又去看沈若筠,见她似是在想什么,心下又是一阵打鼓般忐忑难安。
她若是想起来了,是不是就要立即离开他了?
沈家与辽多年的交手,新仇旧恨数都数不清,沈听澜和亲,自是不可能得到优待……周沉还曾与辽国的使臣奇摩再三确认,问他们会不会要了沈听澜的命。
奇摩虽是笑,眼神却有说不出的狠绝:“这般值钱的女子,自是不会一刀砍了的。”
周沉瞬时毛骨悚然。
眼下沈听澜已快到辽邦,若是沈若筠想起旧事,怕是会恨他入骨吧?
……
周沉发现自己不能想这些,也无法面对。他更愿意她永远失忆,就像眼下这般,当一个会相信他的沈若筠,一个身边只有他可以攀仰的沈若筠。
这样的她能永远留在他身边……他甚至可以将她养成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人。
送沈听澜离开时,她要他与自己妹妹和离。周沉当时心里最阴暗的角落,还嘲笑她还看不清形势。沈家如今朝中无人,她难道不应该要自己好好照顾沈若筠才对么?
她凭什么觉得沈若筠一个女子,能应付得来各种事与总想侵占沈家财产的族亲?她自己就是女人里顶厉害的人物了,还不是要被迫和亲?
周沉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那日竟有些隐隐期待,沈听澜能将沈若筠托付他的。
等到了仁和堂,安东将装了药的小瓷盅递给章丈夫,周沉道,“你看看这可是你开的?”
章大夫端过来,细细分辨了会,又浅尝了一点,方才确定:“这药并不是我开的,这里有马兜铃、当归、生地并牡丹皮,是治瘰疬的,想来是往府里送药时,将药弄错了。”
“马兜铃是何物?”
“马兜铃又叫三角秋,形似马颈下的响铃,可行气止痛、解毒消肿……”
周沉耐着性子听他说完,“这么说,马兜铃并无毒性?”
章大夫不答,似是在回想什么,半晌方道,“早些年,仁和堂很喜开这味药,还拿来制过养心丸……后来有个年轻人曾与我道,说此药有慢毒,若是连着服用一阵,便可致人患不治之症。我当时并不信,只是后面观察过长期服用养心丸的人,见他们果都……”
“自那后,我便悄悄地将养心丸的方子换了,往日也并不怎么用马兜铃。”章大夫道,“故这药应该是旁的大夫开的。”
“你说那年轻人,是不是生的一副好相貌?”周沉想着陆蕴的样子,“常穿青色或玄色的衣裳?”
章大夫点点头,“相貌确实出众,我也找人打听过,却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原先我还担心他会将此事抖落出来,后来想来那人不过是来买东西,见我配了这味药,才提醒我的。”
周沉心下有了答案,又问道,“少夫人若是不服药了,会如何?”
章大夫捻了捻胡须,发现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只看着周沉脸色,试探着道:“若是以前,许能痊愈,可少夫人之前还受了那个镯子的影响……若是不服药,恐得积年累月才能重见光明。”
“她若是能看见,是不是就能恢复记忆?”周沉追问,“我见她这几日,已经想起许多事了。”
“这个也有几分可能,”章大夫道,“少夫人的脑子里有淤血未散,估摸着好起来的话,还是会慢慢恢复记忆的。”
周沉眉目冷峻,嘱咐他道,“那你便停了那药,只开些补血益气的,替她调养调养身子便是。也不要汤药了,以后的药都直接交给安东。”
他如此决定,心下也觉难受。只能安慰自己,她看不见也没事,他会充作她的眼睛,一辈子好好照顾她的。
更何况若她想起旧事,必要不顾一切去冀北送死。
出来时天色混沌,回去时就下起了雨。未等他回到周家,那雨又变成了倾盆之势,还伴着轰隆隆的雷声。等周沉回到嘉懿院,衣衫也湿了一大片。
芙珠唤小丫头们提了热水,又取了干净衣裳要伺候周沉更衣,周沉问她,“少夫人今日的药,是谁去取的?”
芙珠想了想,“是冬哥送来院里的。”
周沉又想想,估计只是送错了。
不过家里人多,确实麻烦。
芙珠替他更衣伺候他沐浴,周沉闭目想了会事,忽听外面有动静。芙珠道,“少夫人自受伤以来,东梢间动静便比以前要大一些……碰倒一些东西,也是常有的事。”
周沉洗完澡,换了衣服去东梢间,却见菡毓守在门外,正是一脸焦急。
“二爷今日走后……夫人来嘉懿院见了少夫人。”菡毓惶惶道,“也不知说了什么,少夫人自己去收拾东西了,也不肯叫我们近身……”
“胡闹,她收拾什么东西?”
周沉拧眉,又去推门,果听见沈若筠的声音,“你们不许进来。”
周沉哪管这个,自是推门而入。
屋里没有点灯,周沉踢到一个放倒的凳子,脚趾一疼。他点灯来看,原是沈若筠布了许多“路障”在此。
“这是怎么了。”周沉问,“母亲与你说什么了?”
“你到底是谁?”
周沉仍旧回答她:“我是你夫君。”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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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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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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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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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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