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蕴劝她:“听说今年的大鳌山也极华丽。”
沈若筠放下在看的一本收粮账簿:“今年朝廷还有银子备这个?”
“自是有的。”陆蕴道,“这些银子于朝廷,不算什么。”
“汴京周边都开始闹饥荒了,中上农户数锐减,如此下去也不怕出乱子。”沈若筠想到朝廷今年不仅多收上供钱、还新增了板帐钱,更过分还向佃户征收枯骨税,即农户死牛需纳税。
她不由叹道:“还真是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明年会更严重些。”陆蕴道,“到时候运粮多小心。”
沈若筠郑重记了,因着打算出门逛逛,又被齐婆婆好一通打扮,带着四个竹出门瞧灯去了。
她本想叫陆蕴一起,却听林君说陆蕴出城去了沈家庄,便作罢了。
也不知是不是赵玉屏不在,吃浮元子都觉没滋味。
沈若筠在人群外远远地看了看鳌山,果是一年赛一年的壮观华丽。只街上人太多,便不自觉从繁闹的御街往下土桥去了。
上元日,四下都是人,偏河渠上架的渠桥,却无什么人。渠桥桥身陡峭,桥下水流湍急,又无甚灯火。沈若筠觉得此处安静,叫四个竹在桥下等她,自己拾阶而上,站在桥上打量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汴京夜景。
一处繁华,一处安静,便如同汴京城内的纸醉金迷与穷苦百姓的水深火热,竟是能在同一夜空下共存的。
她正消化着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哀哀情绪,忽听早园在桥下提醒她:“小姐,周二郎来了。”
沈若筠一怔,今日上元,他怎么跑到此处来了?
“不去看灯,在此看河?”
“看看而已。”
“桥下河深水急,还是小心些。”周沉道,“又是寒冬腊月,掉下去该如何?”
“无事,我会水的。”
沈若筠说完,忽想起自己在雁池里捞了周沉一事,也不知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此处无灯极暗,周沉不得观她神情,只问:“今日怎么没和陆蕴一处?”
“我往年与小郡姬看灯更多。”
周沉了然:“今日宫里宫宴,想来小郡姬今夜进宫赴宴去了。”
沈若筠不愿多说玉屏的事,只嗯了声,仍看着桥下流水。
“要不要一起逛逛?”
“我马上就回去了。”沈若筠礼貌拒绝道。
“那我送你。”
沈若筠皱眉瞥他一眼,周沉这人怎么连拒绝的意思都听不出来呢。
“……也不用的。”
周沉轻声笑了,“你我即将成亲,还是多熟悉熟悉好。”
“这事好笑吗?”沈若筠忽好奇问他,“作何你想起成亲一事,便不觉得难过呢?”
周沉脸上的笑尽收了,“你是为此神伤?”
何止神伤,自赐婚以来,沈若筠接连做过多次噩梦。这桩亲事每完成一个环节,她的惧意更甚,偏又怕身边的人为自己担心,害怕也不能外露。
“我这般可怕?”周沉失笑,又走近些,只恨今日没拿个灯,好瞧瞧往日混不知惧的沈若筠眼下是个什么表情模样。
沈若筠淡淡道:“与你无关的。”
周沉闻言,才猜出几分来:“自古婚嫁,女子辞家,自是舍不得。”
沈若筠默默听着,心道婚嫁之事,为何这般不公平。
她提了裙子往桥下走,周沉跟她一起。等下了桥,又去买了一盏莲花型的花灯来。
沈若筠走了一会,又见他又跟了来,忙与他道:“我真不用你送的。”
周沉却是将那盏灯提了照她,只见暖黄的灯光下,衬出一张冷倩脸庞,不似往日犀利神色。她抬眸看他,眸中便有他的影子,周沉看得入神。
沈若筠极小声咦了句,“你做什么?”
“我以为你哭鼻子了。”周沉故意逗她,又将那盏灯放到她手上,“别害怕此事了,我横竖又不会吃了你。”
过了上元开朝,礼部择了成亲的吉日,沈若筠严重怀疑这群人只想草草了事,方才定了六月初六。
虽是太后发嫁,但沈若筠并非赵家人,不从宫里出嫁。太后自冬月以来便卧床难起,亲点了刚嫁了长女的濮王妃主理这桩婚事。
濮王妃自接了这事,极为用心,三月初便使人来传话,说是要替她理一理嫁妆,若有缺漏好及时置办。
沈若筠知道太后这个安排,也觉得好。她已有一阵子没见到玉屏了,也不知道濮王妃会不会将她带来。
像是与之心有灵犀,濮王妃来替她理嫁妆时,果将赵玉屏带来沈家了。
两人多日未见,互相见礼时赵玉屏十分忧心:“我可愁了好些日子了,你怎的就要嫁他呀?”
赵玉屏想起那年上元樊楼之事:“你嫁他,他不会欺负你吧?”
沈若筠勉力露出一个笑来,安慰她:“官家赐婚,不嫁还能如何?无须担心我,他若欺负我,我就去告御状。”
赵玉屏点头:“也是。”
沈若筠拉着她的手,像小时候一般,轻轻撞她胳膊,赵玉屏也来撞她,两人相视一笑。
“哎,不说这个了。”赵玉屏叫了姜梅子捧了漆盒来,“我今日可是来与你送添妆的。”
沈若筠福身谢她,“多谢郡姬挂念了。”
“你我这般客气做什么。”赵玉屏道,“我知道阿筠的好东西多,都疑心你看不上的。”
“怎会,我不打开都知道,这里定有许多郡姬的心爱之物。”沈若筠又谢她一遍,“等你出嫁,我也要给你添妆。”
许是说到嫁人的事便总有些触动少女柔肠,尤其是对赵玉屏这样刚经历过长姐出嫁,也在相看人家的女孩。
赵玉屏掉着眼泪:“我想不通做什么女子要嫁人。我姐姐没嫁时,我总与她不睦……可她出嫁了,我去她空荡荡的院子里逛了圈,只觉得很想她。”
沈若筠帮她擦眼泪,“想不通便别去想了,她也在京里,可以时常得见呢。”
赵玉屏点头,想到沈若筠与家人两地分离,轻声道,“这倒也是。”
她说完,又拉着沈若筠的手,“我知道母妃要替大娘娘发嫁你时,真的特别开心。连我父王都说,这正是缘分呢,只叹我们不是寻常人家,不然必要认你做义女的。”
“义女倒是叫我高攀……只我有私心,想要郡姬当妹妹。”
赵玉屏闻言怪笑:“难怪你当日与我说,周二郎是姐夫呢,原真是姐夫。”
等濮王妃过了婚书与礼单,要去看沈若筠嫁妆可有不妥时,就见两个人还窝在一处讲着小话。不由失笑,一边提了一个在身边,与她们细细分说女子嫁妆这件大事。
沈若筠与赵玉屏都乖了许多,一道跟着濮王妃,看她如何将嫁妆分类,一样样地检查,又叫下人如何整理收纳,事无巨细。
濮王妃一直忙碌到太阳西下,方才带赵玉屏回府。沈若筠心下很是感激,又不知该如何谢她。
“你的嫁妆甚齐整,也不差什么。”濮王妃临行前与她道,“我瞧佘太君不回来,你的及笄礼少不得还是我来主持。既是家中长辈不在,便也不好大作排场,不若就简单些,你看如何?”
沈若筠哪有不应的。
等濮王妃与赵玉屏走了,沈若筠将赵玉屏送来的匣子打开,里面果是满满当当地放了好些首饰。
沈若筠一件件拿出来细看,好几样都是镶宝石金花丝的首饰,花丝编织是内廷独有手艺,想来是赵玉屏这几年得的首饰里最贵重的部分了。
上一次吴王妃送了她一匣子金刚石,陆蕴帮她镶了好些首饰来。沈若筠叫早园全取了来,细细地挑选了一对粉金刚石珍珠编制的手钏、一只喜鹊登枝步摇、还有一对玉兔子下嵌金刚石的掩鬓。
她将这几样装了,打算回赠给赵玉屏,也算是答谢濮王妃替她操持婚事的辛苦。
装好给赵玉屏的,沈若筠又替赵多络择了一对玉兰花形的簪子、一对耳饰,也拿盒子装了,给她留着。
早园见她分出去这许多,忙替她捡了只银色竹子形簪头嵌金刚石的戴了,“小姐,旁的都行,这个可不能送。”
沈若筠拔下来瞧了瞧,见那原石未作切割,整块镶嵌着。
“陆蕴当时说金刚石或可切玉,这只簪子便如同一玉刀了。”
五月底,沈若筠生辰。濮王妃自请作主人,请了赵香巧及笄礼上的赞礼正议齐大夫的夫人、赞者是自请担任,还练了好些天的赵玉屏。令沈若筠意外的是,正宾竟是周沉的祖母周老夫人。
周老夫人倒是极为亲切,拉着沈若筠手看了看:“怪道佘氏将你藏得这般深,若是我孙女,我必也不让别人瞧。”
“您认识我祖母?”
“谁不认得她呀。”周老夫人笑道,“她以前在汴京可是十分出名呢。”
濮王妃打趣道:“老夫人,眼下还是先行礼吧,待以后嫁到了周家,您再慢慢与她叙旧罢,横竖时间长着呢。”
沈若筠低了头,周老夫人笑着拍她的手:“莫怕,今日原就是我想着你家无长辈,才自请来的呢。”
周老夫人这话的意思便是已将自己当作她长辈了。沈若筠见她也觉得很是亲切,心下又觉得奇怪,周老夫人这个性子与祖母类似,怎么她女儿周娘娘却那般看重女子教条规矩呢。
丫头们鱼贯捧来托盘,里面分别放着及笄用的发笄、发簪、钗冠、衣物。
沈若筠只穿采衣,初加时改了发髻,穿了牙色素襦裙;再加时又添了发簪、穿了褙子;三加时,外面套了大袖衫,下系玉环佩绶。
周老夫人备了一支上好的金簪,插到沈若筠发间。那簪子上足有九层花瓣,每层莲瓣上都錾刻着精美的镂空纹饰,并簪顶一莲蓬,取意十全十美,多子多福之意。
及笄礼毕,沈若筠送走客人,又换了家常衣服,方去找陆蕴说话。刚刚的及笄礼都为女宾,故他安排好了一切人员事务,自己却未在现场看。
陆蕴见她来,也不意外,只问:“折腾了大半日,可累么?”
“我也没做什么呀。”
沈若筠见他桌上堆的许多东西都收走了,忙问他:“你什么时候去冀北?”
“等你成亲回门之后。”
“没关系,有濮王妃发嫁我呢。”
陆蕴的声音低了许多,“那也不行。”
提起成亲之事,沈若筠心下总会惶惶难安。陆蕴说得对,人不可以欺骗自己,可眼下若不欺骗自己,又如何能坦然面对呢?
“周老夫人瞧着与祖母是一个性子的。”沈若筠勉力说些愉快的事,“我瞧她也很亲切。”
“你刚出生,周老夫人还送过一玉锁给你。”陆蕴道,“你满月时,她也来抱过你。”
“那看来她与祖母关系不错。”沈若筠听得点头,“我原以为祖母在汴京没什么密友呢。”
“怎会呢,老太君年轻时,马球打得好,汴京的贵女都认得她,交好的也多。”
沈若筠更加想不明白了:“那为什么这些人既欣赏祖母,又要将孙女们的脚给裹起来,叫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我听说周二夫人一双脚只两寸,周家几个姑娘也都缠了足的。”
陆蕴略一沉吟,问她道:“那你如何看缠足呢?”
“我觉得若是女子本该如此,那便从娘胎里出来,便都是一双小脚……可既生下来如男子一般无二,又凭什么强迫女子后天吃这许多苦缠足?孝经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怎么到女子这里便不通了呢?”
沈若筠说着,还是疑惑:“既她们年轻时也不裹足,作何又要逼着小辈如此行事呢?”
陆蕴没回答,自去后一排书架的犄角旮旯,翻找出本《随园诗话》,翻开一篇递给沈若筠看。
沈若筠接过一看,此篇讲了个小故事,写一男子买妾,嫌李女未缠足。媒妪道,女子会诗。男子欲戏之,以《弓鞋》命题。李女即书云:“三寸弓鞋自古无,观音大士赤双趺。不知裹足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
“妙极。”沈若筠哈哈大笑,可不正是起自人间贱丈夫么?
陆蕴道:“分析事物要看主次矛盾,不能不管主要原因,就去责备那些缠了足的作何要自轻自贱,为人附庸。”
沈若筠深以为是,想来周老夫人虽是好的,可她儿子读书读傻了,她又能如何。
两人说了会话,就见林君来找,说是周家送了礼来,可是要收。沈若筠与陆蕴对视一眼,倒是陆蕴先反应过来,问林君:“来送礼的是谁?”
“是周二郎身边的人。”
陆蕴明白了:“那收了吧,送明玕院去,这是贺二小姐及笄的。”
沈若筠没想到这还有自己事,结巴道:“你怎知是送给我的?”
“周沉此人,心机较深,但处事还算得体。你与他成亲,即便是假的,面上功夫也会是足的。”陆蕴分析给她听,“今日又是他祖母来与你作及笄的正宾,他少不得送些礼物来。”
沈若筠回自己院子,便见一个精致的朱红色漆木盒子摆在条案上,几个丫头都好奇周家二郎送了什么。见她回来,都催她打开。沈若筠开了盒子,见里面放着一整套金镶玉头面,冠还罢了,只两只竹节状通体生翠的簪还难得。
几个丫头都赞他用心,独沈若筠觉得无甚意思,看多了十分不自在。周沉这么认真做什么?他若要做一个好丈夫,自己也要做个好妻子吗?www.xiumb.com
沈若筠叫早园收了,在院子里绕了两圈又茫然四顾。
她大概是全汴京最怕行及笄礼的人了……再有六日,便真要嫁他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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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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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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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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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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