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她快一年了,他见过她吃肉夹馍、煎饼果子、卤煮和五花八门的盖浇饭,这是第一次见她吃牛肉面,却头头是道。
蔚然打了个岔,没接这话茬。
当时过了饭点了,店里人不多。
等面上桌时,蔚然去了洗手间。
这时,两个二十岁上下的小混混走进来,满脸的戾气,聊着倒腾了一批假鞋被查抄的事儿,满嘴的脏话。然后,其中一人也去了洗手间。
两分钟后,蔚然还没有回来。
白朗脚一蹬地,带翻了椅子,冲向了洗手间。
没来由地,他就是觉得大事不好。
果然。
这家老字号卖的是品质和情怀,店面陈旧、阴暗。连接用餐区和洗手间的是一条要拐好几道弯的走廊,有机器的嗡鸣,也有经年累月的油腻。蔚然和那个小混混狭路相逢,被堵了住。
白朗第一眼看见他们的时候,距离太远,听不清对话,只看见那个小混混在用手机怼着蔚然的脸拍摄,蔚然躲不掉,瑟瑟发抖。
他冲上去,撞飞了那个小混混。
纯是靠速度和一股狠劲儿。
毕竟,当时他比蔚然高不了多少,矮了对方大半头。
趁着对方没缓过劲来,他拉上蔚然就跑。他不是怂。就算他跟对方不是一个重量级,他也豁出去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但他不能捎带上蔚然。
他得把蔚然先送出去。
对方在他和蔚然身后气急败坏,句句不堪入耳,大致是说什么样的妈,生什么样的女儿。
大街上阳光明晃晃的,那是白朗第一次见到蔚然张皇失措的一面。
她不是他刚认识她那会儿的寸头了,留长了些,但也就刚过耳朵,平日里还是个上蹿下跳的假小子,这会儿却泪流满面。她挣开他的手,蹲在了墙根底下。“你在这儿等我。”他要杀回去。
“站住!”她叫住他。
后来,白朗什么都没问,但蔚然什么都说了。
那个小混混是蔚然的初中同学,也就是当年将邵梅的视频摆到蔚然眼前的几个坏孩子中的一员。初中毕业后,大家没有了交集。这几年,蔚然褪去了青春期的敏感、叛逆和偏激,和邵梅的关系便有所缓和。
比如今天是邵梅的生日。蔚然虽然不会下厨,也没钱买生日蛋糕,但至少能打包一份邵梅最爱吃的兰州牛肉面。
所以她才带白朗来了这里。
十分钟前的狭路相逢,是蔚然先认出了对方。
是她先露了馅儿。
她回避了眼神,再加上走路走了个顺拐,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
对方这才认出她,这不是蔚然吗?不是那个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女同学吗?看她这发型、穿着都像个假小子,洗心革面似的。再看她这哆哆嗦嗦的劲儿,合算是治标不治本。
赶上对方今天赔了钱,气不顺,便将蔚然堵了住,和她“叙旧”,用手机怼着她的脸拍摄,说你妈那么上镜,你也不会差。
那是白朗第一次听蔚然提起她的家庭,提起她妈,是他第一次听她说心里话。
但那不是蔚然的重点。
她的重点是:“我可真没用!”
她知道从始至终,邵梅是受害者,她也是,当年的始作俑者暂且不谈,但屈服于眼前的混蛋,就是她的错。
“你知错能改能行。”白朗蹲在蔚然的旁边。
蔚然斜了白朗一眼:“有你这么安慰我的吗?”
“谁说我是安慰你?”
蔚然顿了顿:“这些话我从来没对人说过。”
年仅十六岁的白朗是有胜负欲的:“余老师也不知道?”
“嗯。”
“只有我知道?”
“你车轱辘话要说几遍?”
白朗心满意足。
但紧接着,蔚然两条小臂交叠垫在膝盖上,下巴硌在小臂上,团得像个球,娓娓道来:“所以我心里有条线。不管男人长得是圆是方,一旦过了那条线,就是清一色的面目可憎。只有你余老师是个例外。”
顿时,白朗那该死的胜负欲被碾成了渣渣。
他恍然大悟。为什么蔚然这个野丫头、假小子不会和男生打成一片?因为那只是她的保护色而已。此外,为什么他会觉得蔚然对余安诚的感情更像是求生欲?因为那真的是求生欲……
就好比世界上所有的食物对她而言都是毒药,只有一样是例外,那她能不往死里吃吗?
总好过活活饿死。
可白朗还是不服:“那我呢?”
“你什么你?”
“你心里那条线,我在哪边?远的还是近的?”
蔚然若有所思。
白朗向蔚然挪了半步:“我还不够近吗?”
蔚然用手肘一拱白朗,白朗坐了个屁墩儿。
她凶他:“离我远点儿。”
他比她更凶:“我也面目可憎?”
她又比他更凶:“我说的是男人!你个臭小子算男人吗?跟这儿添什么乱。”
二人就这样不欢而散。
白朗扬长而去,蔚然往反方向别开了脸。
那时候的蔚然并不知道,虽然邵梅的事给她投下了阴影,但余安诚并不特别,至少白朗的存在,分明是将余安诚拉下了那个特别到独一无二的神坛。她分明也将白朗放在了“那条线”的这一边,分明也欢欢喜喜地接受了他。
只是她愚不可及地将其归结为他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不是男人?
也怪不得把白朗气跑了。
试问,哪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受得了这个?
不过白朗气归气,这一走也是另有打算。
他还要杀回面馆。蔚然的“知错能改”可以慢慢知,慢慢改,但他今天说什么也不能放过那个混蛋。他这一走,走得自然而然,免得蔚然和他共进退。
结果他还是晚了一步。
倒不是那个混蛋酒足饭饱走人了。
是有人先于他把那个混蛋给收拾了。
是邵梅。
那天就是这么巧。是邵梅最先来吃牛肉面,吃完了,去了洗手间。就在这个时候,蔚然和白朗来了。后来蔚然也去了洗手间,有格子间,母女二人没碰面。直到蔚然先出来,被老同学堵在了要拐好几道弯的走廊。
后来,从位置上讲,蔚然和老同学在走廊的中段,白朗在东侧,邵梅在西侧,相较于白朗的愤怒,邵梅除了愤怒,更百感交集。
邵梅差点儿就冲出去了,晚了白朗一步。
所以她从始至终没有露面,只是躲在一个拐角处听到蔚然至今对她的“丑闻”无能为力,听到有人救走了蔚然。
等白朗救走了蔚然,邵梅收拾了那个混蛋。
做了二十年的纪实摄影师,邵梅跑过无数个险地,是个狠角色,如今四十六岁了又如何?俗话说得好,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搁在今天,蔚然是软的,那个混蛋是硬的。
而邵梅是不要命的。
白朗杀回面馆时,赶上那混蛋鼻青脸肿地被同伴搀了出来。同伴摸不着头脑,说要报警。那混蛋一来理亏,二来被邵梅收拾服了,直说算了算了,就当被疯狗咬了。
白朗往面馆里看,看一个头发像鸡窝的女人坐在他和蔚然刚刚那一桌,在吃蔚然付了钱,却没来得及吃的牛肉面,两碗,一碗韭叶,一碗二细。
她吸溜面的时候发出不拘小节的声响,威震四方。
只是眼中有泪花。
白朗不难从眉眼中认出她就是蔚然的母亲,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但猜也能猜到那混蛋口中的“疯狗”是何方神圣。
他心说……阿姨好身手,那混蛋鼻青脸肿,阿姨却只是失去了一个发型?
时隔六年。
邵梅老了不少,但白朗能认出她,尤其能认出她“护犊子”的目光。说穿了,她只是个不知道怎么才能保护孩子的妈妈而已。
白朗从邵梅眼前走过时,赶上邵梅一抬眼。
是他疏忽了。
头盔还提在手上,露着脸,便无论如何也不像外卖小哥了。
邵梅目送白朗,只觉得眼熟,只觉得……是在哪里见过来着?
绞尽脑汁后,她一低头,是面前的牛肉面让她茅塞顿开。她的确见过他。六年前,她坐在这家老字号里见过这样一位少年在门口久久驻足,一转眼无影无踪。
黑海市。
白朗和其余四名实习生安顿好时,是转天的晚上九点了。员工宿舍的条件和大学里差不多。实习生六人一间,他们还五缺一。
白朗给蔚然发了一张照片,在窗口拍的,月朗星稀。
随即,蔚然回复了他一张照片,同样的月朗星稀。
仿佛没分开。
此后五天。
白朗等人起早贪黑地奔波在基地、矿山和实验室之间。其余几个实习生齐刷刷地叫苦叫累,甚至还有一个在电话里和妈妈哭鼻子。只有白朗,比起叫苦叫累,他有一件更迫在眉睫的事。
那就是蔚然五天没理他了。
当然,他也没理她。
一开始,他是因为忙。
后来,他倒要看看她能耗到什么时候……
如此一来,白朗谢天谢地在他临走前,蔚然抱了他。这五个晚上,他越精疲力尽,越没法倒头就睡。他便情不自禁在脑海中回放那一抱,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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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她那一靠,像一滴颜料递进水里,她的形、色、味便一圈圈荡漾开来,他这一池水再也回不到过去。
与此同时,蔚然也一样。
一样在等白朗的消息。
一样在靠那一抱“续命”。
甚至比白朗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新添了要抱着抱枕才睡得着的毛病,鬼知道那抱枕是不是被她当替身。
直到这一晚,蔚然的手机一震。
大半夜的,也难怪她寄希望于是白朗,却不料,是余安诚发来消息:睡了吗?
自从大年初二,余安诚跑来邵梅的面前恶人先告状,蔚然再没有联系过他。蔚然是认输,还是憋大招,只有她自己知道。但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没必要让余安诚知道。
蔚然没有回复。
不多时,手机又一震。
还是余安诚发来消息:家里好像还有你的影子。
显然,他这是搬回百安苑了。
蔚然的第一反应是好家伙,地板修好了,但闹鬼了?我人在此处,你非说在你家看见我的影子,那不就是看见鬼了?她到了第二反应才反应过来——余安诚是在跟她“调情”。
蔚然气哼哼地将手机丢去了一旁。
无关余安诚。
她是气白朗。
手机震了两次,她满怀期待了两次,也失望了两次。她要把这两次失望的账算在白朗的头上。
于是这一晚,余安诚始终没有收到蔚然的回复。
但转天,“等你来”收到了来自蔚然的小号的第二篇投稿。
投稿的标题如下:我喜欢上了一个不能喜欢的人,该不该及时止损?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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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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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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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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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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