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北市有回娘家的习俗。
蔚然和母亲邵梅往往一整年都没有见面的由头,也就遵循了这个习俗。
今年五十二岁的邵梅是独居,曾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纪实摄影师,目前的状态是缺钱了,就会接一些不管上不上档次的散活儿,有钱了,就四处跑跑,自给自足,在一众“广场舞大妈”的评价中是两极化,有人眼红她潇潇洒洒,也有人叹她凄凄凉凉。
上午十点,蔚然提了大包小包来到邵梅家楼下。
二人并没有事先通个电话,毕竟这一年一度的见面被她们当作不成文的规定。
蔚然上楼的时候还在一遍遍排练:“安诚他学校有事儿,脱不开身。”
结果,邵梅一开门,面无血色。
蔚然的话便没说出来:“妈?”
“你和安诚离婚了?”这是邵梅的第一句话。
蔚然呆若木鸡。
这时,余安诚从邵梅的后方露了面。他坐在沙发上,对蔚然微微一笑,那真是笑里藏刀。蔚然没有回头路,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地进了门。
邵梅家是个危楼,下水道反味一年比一年严重,墙皮也开裂。不过左邻右舍多的是把小日子过出花来的,只有邵梅过得糙,家具都是能凑合就凑合,日用品逮哪放哪,连垃圾都是堆积如山了才丢。蔚然前两年给邵梅送来几盆好养的植物,也都被养死了。
蔚然走到窗口,开了窗,驻足。
她摸了一手的灰尘,有点儿出师不利的意思。
邵梅在沙发和窗口之间,也就是在余安诚和蔚然之间走来走去,啃着大拇指的指甲。
她这个当妈的比蔚然高了小半头,瘦得比蔚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宽额头,长脖子,年轻时是一种特立独行的美,如今年过半百,不怎么保养,就只剩下特立独行了。以上是指她正常的时候。
至于不正常的时候,邻居都用她这个“疯老太太”吓唬家里不听话的小孩子。m.xiumb.com
“你和我妈说什么了?”蔚然心平气和地问余安诚。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尽量不乱了阵脚。
再见余安诚,蔚然又有了新体会。上一次见他,将他撂在他回老家的半道上,她还“夸口”心说离了婚,反倒越来越能看透他了。结果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一来,她提出的十万块钱连影儿都没有呢,二来,余安诚易如反掌地杀回了她的娘家。
所以她的新体会是她离看透他,恐怕还远呢。
余安诚红着眼睛:“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当然是你做了什么,我就说了什么。”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一时间,蔚然词穷:“你倒是说说看,我做了什么?”
邵梅停在蔚然的面前:“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
这要是外人看了,还当邵梅是余安诚的亲妈,是蔚然的恶婆婆呢。但事实上,邵梅和蔚然是如假包换的亲母女。事实上,恰恰因为蔚然是邵梅的女儿,才看得出她妈此时此刻的神经就像一颗被踩中了的地雷,才不敢抬脚,甚至一动不敢动。
哪像余安诚,事不关己。
邵梅凑近蔚然:“安诚都跟我说了……”
蔚然心急如焚:“是,我们是离婚了……”
邵梅抢回话语权:“安诚说,你和一个大学还没毕业的男孩子同居了?”
蔚然偏头,看向余安诚。
余安诚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在蔚然带来的年货里扒拉来,扒拉去,选中了一颗酒心巧克力,剥了亮晶晶的包装纸,塞进嘴里。邵梅爱吃糖,蔚然每年都会带来几大包。今年她被余安诚离了婚,反倒比往年财大气粗,昨天买的进口货,今天便宜了余安诚。
“不是同居,”蔚然对邵梅好言好语,“是合租。”
“安诚还说,你勒索他?”邵梅对蔚然甚至不是询问。
而是质问。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而邵梅看余安诚,可不仅限于喜欢。她对这个女婿,算得上感恩戴德。
一切都要从邵梅年轻时说起。
邵梅的初恋男友也是她的师父,是带她走上纪实摄影师这条路的人,才华横溢不假,对她有知遇之恩也不假,但不代表他是个好人。年仅二十岁的邵梅被热恋冲昏了头脑,禁不住他的花言巧语,被他拍摄了视频。
初恋总是美好而遗憾,邵梅也未能免俗。
后来,她又有过两三段恋爱,在二十四岁那年步入婚姻的殿堂,转年,生下了蔚然。
邵梅没想到初恋男友会再一次出现在她的人生中,更没想到他出现的方式是用她当年的视频进行勒索。那时的他,似锦的前程毁于对新人肆无忌惮的剽窃,声名狼藉,负债累累。而邵梅并不是唯一一个受害者。
十几名曾与他有过恋爱关系的女性都被推到了这个悬崖上。
大家都选择了屈服。
只有邵梅报了警。
结果可想而知。加害者虽然受到了法律的惩罚,但邵梅的视频在网络上一传十,十传百。当时的她小有名气,自负得认为这件事不会歪曲业界对她专业性的判断,甚至她的一个“刚”字会是加分项。她的自负是对的,只是忘了想想她的人生除了业界,还有家。
随着她在事业上的急流勇进,她的视频热度有增无减。
终于,她的丈夫不堪重负,离开了她。
此后,她不得不怀疑她当年的“刚”是一场错误,她时而想用飞黄腾达报复丈夫这个逃兵,时而想不惜一切代价求丈夫回到她身边。她在这样的分裂中每况愈下,两边够不着。蔚然也在这样一个充满了迷雾的单亲家庭中长到了十五岁。
那年,班上的几个坏孩子只是为了看笑话,便让蔚然看到了邵梅的视频。
那是蔚然第一次接触到男女之事,看到的是母亲的脸。
从此,蔚然知道了两件事。一是她终于知道了伴随她长大的迷雾是什么,知道了为什么大家对她父亲离开的原因闭口不谈。二是她知道了什么是男人。
那是一种虽然长得像人,但令人作呕的动物。
从此,邵梅和蔚然的母女关系很难去界定是谁对不起谁。在蔚然看来,无论邵梅身处何时何地,那张脸总能和视频中的脸重合。出于自责,邵梅对蔚然百依百顺。但蔚然还是剪去了长发,做了个出口成脏的野丫头。在她看来,只有把自己活得像个坏男人,才不会被坏男人压在身下。
就这样,蔚然的心魔,一天天累积成了邵梅的罪孽。
怪蔚然吗?那时的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直到余安诚的出现。
蔚然对余安诚说过这样一句话:“只有你让我觉得,男人也是人。”
是余安诚的温文儒雅,让蔚然的心魔第一次摇摇欲坠。单从这一点看,余安诚的出现也算积了那么一点点德。蔚然第一次反省她对母亲的不公,学着将母亲摆在受害者的位置上。但这时的邵梅已经在视频风波中飘飘摇摇了十几年,已经失去了事业心、丈夫和女儿的心,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为了宽邵梅的心,蔚然没少在她面前说余安诚的好话,把他夸得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就为了让邵梅觉得,妈,我好着呢,你带给我的阴影都过去了呢。
如今,自作自受了。
邵梅被蔚然洗了脑,觉得余安诚不只是蔚然的真爱,更是蔚然的贵人和恩人,那就是他们全家的贵人和恩人。在邵梅看来,她和女儿这辈子最好的距离就是保持距离,能不见,就不见,对大家都好。而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女儿和余安诚百年好合。
“妈,”蔚然今天打的是无准备之战,“那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什么同居、勒索……你觉得你女儿是这样的人吗?是他挑拨……”
啪。
这是邵梅打了蔚然一巴掌。
不重。
只为了打断蔚然,只为了让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让女儿和女婿有重归于好的可能。
蔚然看着余安诚在吃第二块糖了,还在吧唧嘴,看着邵梅陷在自己的世界里,连目光都不聚焦,无能为力。她知道她妈随时会崩溃,更知道她妈的崩溃在余安诚的眼中一文不值。
啪!
这是邵梅打了自己一巴掌。
超重的。
接着,她拥抱了蔚然:“我的错。安诚说,你们结婚五年,你都没让他碰过你一下。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说是拥抱,蔚然却被箍得喘不上气来,脸红得发紫。
余安诚起身,像个受气包似的:“妈,那我就先回去了。对了,我没资格再叫您妈了,只能叫您阿姨了。”
离开前,余安诚回头看了蔚然一眼。二人真是越离婚,越一切尽在不言中了。余安诚无非是在说:你想要回你妈的十万块钱?可你妈只想让你对得起我。跟我斗?你拿什么跟我斗?
当晚,蔚然留在了邵梅家过夜。
她致电白朗,说不回去了,白朗问她是出什么事了吗,她把到了嘴边的一句“没事,就是母女夜话嘛”又咽了下去。
没来由地,她不想装没事人了。
翻回头看看,她装的还少吗?十五岁的她要装作没有被班上的坏孩子打败,二十岁的她要装成余安诚喜欢的样子,二十七的岁她要装成邵梅的□□……可这一路装下来,她只落得亲者痛,仇者快,不是吗?今天才是新年的第二天,就算是新年新气象好了,她不想装了。
蔚然不言不语,白朗便了然于心:“我还在外面,顺路去看看你。”
顿时,蔚然哽咽,声音小小的:“你都不知道我妈住哪,顺什么路?”
“我说顺路就顺路,”白朗说了算,“住哪都顺路。”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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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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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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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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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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