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一盏盏灭下去。
远处,蓝雾与冷风的另一端,船坞与钢厂的剪影之间,红色的蒸汽火车撞开雾门,闯入车站。
而后带着滚滚白烟,与聒噪的声响,缓缓停靠。
这虽然是凌晨的火车,但从车上下来的乘客却并不少,但几乎所有人在下车的一瞬间,都拿起了手中的帕子,捂住了口鼻。
天灰蒙蒙的蓝。
但很多人都知道,这并不只是因为黎明快到来,也不是那种凉净的天光。
这是雾霾与灰烟的颜色。
直到吃完早饭之后,这笼罩的蓝烟才会变成恶心人的灰黄色,或者铁灰色,持续一整天。
温骁扶着俞星城走下火车的时候,也把手帕递给了她。
俞星城就像个马上要呕吐的醉汉一样,猛地把手帕糊在了脸上,深深吸了一口。
她闷声闷气道:“幸好你总是带手帕……很香。我以为离开了印度之后,就不会再这样想作呕了。”
温骁:“我宁愿吸几口伦敦的毒烟,也受不了印度的牛……味。”
俞星城闷在手帕里,似乎想起温骁陪她在新德里走街串巷时的诸多反应,眼睛笑眯了。
温骁并不是第一次来伦敦了,他笑了笑,捏着俞星城的手扶她下车。
站台有些黑,或许关煤气灯的时间太早了些。
温骁并没有用手帕捂嘴,只合上了车门,将手杖用手臂夹住,带着黑色薄牛皮手套的手,从大衣内拿出了一枚小小的玲珑玻璃吊坠。
吊坠下的络子随着温骁手指转了转,玲珑吊坠那里,亮起来一点微弱的蓝光。
俞星城神情定了定,看着玲珑吊坠。
温骁:“光微弱的快灭了,伦敦不愧是最大的蒸汽城市……灵力稀薄的可怕。”
俞星城:“我不觉得。英国共济会的总部在这里,也有几座巫师学府和大量的结社,说是欧洲的魔法之都,只有伦敦承担得起这个名号吧。只是巫师们隐匿的太好了而已。”
温骁和俞星城往外走去,温骁像个绅士似的挽着他的手臂。m.χIùmЬ.CǒM
车站内的许多人也都在咳嗽与快走,并没注意到这对东方面孔的夫妇。
她黑色的长发并没有烫卷,但还是盘起来,隐藏在暗红色绸缎与绢花的宽檐帽下,丝缎的裙子与黑色针织的披肩,让她身形像伦敦的夜晚中的一朵沾满血迹的玫瑰。
俞星城不太习惯擦地而过的裙摆和裙撑,但是裙撑骨架还算轻巧,更主要的是很适合在裙摆下藏东西。
二人走出火车站,一架黑色马车停靠在车站附近,虽然车夫坐在高处,看马车形制也完全是英式四轮马车,但那车门上竟然贴了个倒福字,玻璃车窗边缘也雕刻着龙凤暗纹。
俞星城:“……这是西厂人的车?”
温骁点头:“托熟人订了酒店。西厂在伦敦很有规模了,不过水也很深,英国人自己搞这种细作就很有一套,提防咱们也很有办法。”
俞星城:“你确定不去住拜伦他们给安排的地方?”
温骁垂了一下眼睛:“你也很多年跟他没见面了,不要这么早就信任他。”
俞星城一边坐进车里,一边道:“但我只是还有许多事要与他谈,他也说如今伦敦势力繁杂,十分危险,有些事早谈早好。”
温骁提起她裙摆马车里,也挤进了马车。
他毕竟身形高大,车子不稳当,俞星城感觉到他几只影手似乎撑在马车软包内壁上。
她呼吸顿了一下,一瞬间以为温骁会挤过来一同坐。
但温骁还是坐在了对面。
只是二人膝盖抵着膝盖。
俞星城以为自己松了口气,但却没有。她眨了眨眼睛,一瞬间幻想:如果温骁性格粘人会怎么样?
……难以想象。
但她又能感觉到,温骁虽然看似很有君子风度,但又有某一方面的“粘人”。
比如现在,马车在驶向预定的酒店,温骁看似正在拿着口袋里的牛皮小本子,用细炭笔记录着什么。
但实际上,他有两只影手在整理着俞星城的裙摆,替她把皱褶抚好。
而俞星城倚靠着的两人宽的马车软垫上,似乎有几个手型的凹痕,环绕在她身体两侧。
俞星城抬手戳了戳其中一只影手的手腕。
温骁立刻抬头,放下笔:“怎么了?”
俞星城:“不用这样过度保护吧。”
温骁抿了一下嘴唇:“我的影手总需要找个地方放。”
俞星城抬眼看他,似乎有点想笑:“某些正人君子,现在撒谎越来越不眨眼了。”
温骁:“……好吧。”他脸上的羞赧只持续了一瞬间,立刻又如常:“你也知道印度时候的那些意外,我不想要你出事。”
说起印度,反倒是俞星城变得有些忸怩来。
她清了清嗓子,温骁捏笔的手指也一僵。
两人一起转脸到另一边去。
对俞星城而言,在印度遭遇袭击并不是什么大事。
她从少女时代至今,经历的袭击多的难以历数,印度在拉克希米女王死后,陷入了分裂和内斗,有一些亲明派,自然也有很多亲英派,或者是恨明派。
她作为女王友人的事情,在大明出名,在印度一样家喻户晓,由于亲明派藩国与现任首相的政治运作,她出使印度的事情,被搞成了“举国狂欢”级别的活动。
俞星城当然变成了靶子。
不过,她当然希望地位仍不稳固的亲明派获得更大的影响力,来让大明的诸多产业更好的在这片土地上扎根。
俞星城陪着在人前走秀了两天。
在那期间,现任首相也陪她去拜了拉克希米的寝陵。
那是一座堪比泰姬陵的大型清真寺。
俞星城不用走进去就知道,拉克希米如果有的选,她一定不会死后住在这种地方。
拉克希米怕是希望能有一群舞女巫女在火堆边挥洒了她的骨灰,或者是吉普赛人将她遗骨放在马车后,而后在某个人迹罕至的森林将她扔在溪边。
俞星城去拜访拉克希米的寝陵时,内心并没有多少触动。
但当她私下去往德里——或者说新德里的时候,却似乎觉得拉克希米安葬在这里。
德里,那座在洗火的爆炸中变成一个黑色无底大洞的城市,旁边已然建设起了新德里。
新德里显得宗教意味并没有那么重,甚至还有很多现代风格的红砖或钢铁的小楼,街上也接了煤气灯,修建了石砖路沿,一些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穿行。
拉克希米骑马持刀的雕像,就在这座城市最中心。
俞星城远远的仰头看着那座雕像。
雕像缺了一只耳朵,身上有斑驳的漆与刻痕,看起来像是她经历的战火,她手臂上又一道几乎露出雕像钢筋的豁口。
最显眼的是,一大片红色的油漆或者是颜料,泼在了她半张脸和颈部上。
似乎象征着她当时被弹片削开头颈的惨烈死法。
但这些痕迹都不是艺术的加工,更不是雕塑者的本意。
而是在去年,新德里的一次内斗中,被憎恶拉克希米的组织与政党,恶意损毁的。
事后新德里重归如今亲明派政府掌控,许多下层民众流着泪想要修复这尊雕像,或者是洗去污渍。
但当今首相拒绝了这样的做法。
拉克希米的雕像因她死后的这场动乱,而更像她本人该有的样子。雕像的划痕与污迹,还有那红色颜料掩盖不住的她的笑容,也更能代表她的经历与神魂。
雕像就这样留了下来。
它下方本来是一个圆形大花坛,但现在已经没有花了。太多朝拜的人群将花朵踩没,那里常年摆放着金色的燃香的托盘,或者是花串、布帛、灯台,人们成群的跪伏在那里,闭着眼睛抚摸着雕像的基座,喃喃自语。
俞星城不喜欢许多印度民众那“虔诚祈祷”的模样,只远远看了几眼,就打算去往新德里修建的一座印明合资的汽船厂去看看,便打算登上马车离开。
而她就是在这时候遭遇伏击的。
俞星城如今记不得太多袭击的细节,或者是掀翻的马车导致她后脑被撞击,当时神志不清了。她只记得群魔乱舞,神仙下凡的景象,让捂着流血的后脑勺跪坐在地上的俞星城,感觉有点想笑。
她一个瞬间,几乎眼前就能看到十几种来源不明的法术在天空中飞来,几十位奇形怪状的各路巫师法师僧侣向她攻击。
光是被召唤类法术变出来的动物,都快凑成两栖与哺乳动物乐园了。
如果俞星城能够停顿时间,她一定坐在地上鼓掌。
复仇者联盟最终群殴,都没你们阵仗大。
俞星城眼尖的似乎还看到一些其他国家的巫师:比如共济会和爪哇——
看来许多人都等着她离开大明,跟她清算啊。
她不过是一介俸禄还要纳税的顶级公务员,何必呢。
俞星城倒也不是完全没想到会有袭击,只是这几日的风平浪静让她稍微有些懈怠,在停车看雕像的时候,她让随行的几个人,去买一些花带与香烛,供奉给拉克希米,温骁也在其中。
她身边还有裘百湖、温嘉序等人。
裘百湖反应最快,是他先察觉到马车的不对劲,想要护住俞星城却自己先被炸飞。老家伙腿脚不好了,却还是身经百战的主,人飞出去,意识却还清醒,竟然从怀中掏出一枚叠成三角形的纸符,抛向空中。
顿时,空中浮现数枚冰弹,如雨般砸向袭击着。
温嘉序大骂了几句刚学会的英语脏话,F字便淹没在冰雨之中。
他双手捏合到眼前,下一秒,俞星城仿佛听到了贯彻云霄的汽笛声,七八艘体型离谱的鲸鹏破开软厚洁白的云层,朝地面飞扑,仿佛是要开足马力撞向这里,而诸多炮台也在调整方向,直对新德里市中心——
俞星城旁边所有的民众和袭击者,都被这惊人的汽笛声所惊吓,回头望去,本能的想要躲避。
但俞星城却撑着流血的手掌,站了起来。
随行的大名官员都心里清楚,大明的鲸鹏停靠在加尔各答执行任务,不可能来到这里。唯一的原因,只能是温嘉序越来越炉火纯青的幻术。
这些仿佛要装毁新德里的鲸鹏,给了不少人救护俞星城的时间。
其中当然包括温骁。
俞星城只听到一声撕裂地面般的轰击。
从温骁脚下不远的地方为中心,新德里的街道与路面裂开蛛网一般的口子,紧接着又是一声轰击,俞星城清楚地看到飞溅的灰石之中,一双材质难辨的大手,握成双拳,往地面锤击而去。
温骁半悬浮着,那拳头不像是连接着他的身体,更像是从他脚下的地面撕开一条裂缝,从地狱爬出。在那地上如蛛网状的深深裂痕中,燎焦发梢的火焰吞吐着,那双手愤怒的锤击着地面,空气震荡,不断有成团火焰从被掀碎的地面中喷涌而出。
那双地狱而来的手,却有着血与肉。
很快,俞星城就看到那双因灰石沙尘而微微显形的巨手上,出现一道道血痕,掌心甚至涌出大团鲜血。那些血迹落地而消失,却勾勒出巨手凸出如山棱般的骨节。
更重要的是,在被烈焰扭曲的空气中,俞星城看到另有数双影手的轮廓,掠过焰梢,向地方飞去。
那些各路人马的哀嚎与死亡,并不令人吃惊。
俞星城本来想要放电或操控铁器,但又觉得自己的能力范围太大,容易误伤友军,便作罢,只站起身来拍了拍裙摆。
只是后脑伤的不轻,血浸透了后衣领和盘发。
远处,在惊恐中被看不见的影手掠去生命的袭击者,不在少数。但他们似乎都像是与空气缠斗了一阵,死法各异。
这些人不是随随便便来送命的阿猫阿狗。他们能够在温骁愤怒的影手中招架,显然表明他们各个战斗经验十足。
但温骁的影手似乎在整片广场上肆无忌惮的交错,识破每一个人的劣势,以相对应的能力的影手进行进攻。
俞星城甚至只是站在那儿,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或擦着她脸庞而过,或直接以灵体般的存在穿过她身体。
她愈发明白,温骁有多少影手,他到底有没有在战斗这一事上真的被逼到极限过,谁也说不清楚。
她只记得,一只温柔却强势的手抓住她的肩膀,扶着她向远离他的方向走去,而后轻轻一推,将她推到裘百湖身边。
裘百湖没有多看温骁一眼,立刻护着俞星城离开现场。
俞星城自知,她留在那儿,也是让仙官们多牵挂,便没有犹豫就离开了。
回到了戒备森严的大明使馆,她才发现自己小腿上也有几道颇重的划伤,后脑的伤势更让她有点恶心。
哎,真是大意了啊。
是不是成婚这几个月,她戒备心都下降了啊。
俞星城躺在使馆内的房间休息,中途呕吐了一两次,略有头晕,但她并不虚弱,只是静卧着思考。
而温骁到傍晚才回来。
他话没多说,甚至是回来之前洗了手,擦了脸,显得很洁净。
温骁只是坐在床头,陪了她一会儿。
俞星城敏感的意识到,温骁似乎有些害怕。
她伸出手去,握住了温骁的手,却发现他指尖有点发抖。
“我没什么事啊。你别害怕。”
温骁低头看着她。
俞星城笑了一下:“这点算什么,在我受过的伤里,连前五都排不上。只希望后脑勺的伤不需要我剃了头发才能治好,否则我就没法出门了——啊……“
温骁却忽然躬下身,将她上半身连同被子一起,紧紧抱住了。
“……这些影手,会为你而生,会保护好你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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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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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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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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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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