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着手站在门前,眉头紧锁。
俞星城理了理裙摆,坐在正座上慢慢喝了一口茶:“武昌府成了泄洪的受灾地,这是他们对皇上明晃晃的反击,而且武昌这样的江河通衢受灾,当地的粮食、产业、河港造成的损失难以计算,死伤的百姓只怕更是……皇上派你去,就是想要你下死手。”
温骁瘦高的背影在灰白的天色前,他半晌道:“若这大堰决堤乃是人为……我愿意听皇上的意思。当年血洗乌斯藏,我虽然自知罪孽,却并不后悔因为我见过他们以人皮做鼓,以人骨为勺,我见他们把成千上万的农奴推入火坑祭祀,也见过无数修建宫殿的可怜奴隶北埋入地基。我不会因为杀了千百个罪孽的喇嘛僧侣而自诩正义,但我知道,如果重来我还会杀他们的。”
“……你说这些让大堰决堤者,与那些乌斯藏的喇嘛们,又有什么区别?”
俞星城望着他:“这件事如果要裁决,怕是很难。皇上要用你的威名和手段,你也愿意?”
温骁:“我愿意再给他当刀。因为至少他对于这些人的做法震怒且厌恶,至少我这把刀是握在一个活生生的人手里的。但你想太子呢?他一直很冷静且高高在上,温先文的事儿他一无所知?汉阳府大堰的事儿他也一无所知?他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错,甚至可能比燕王殿下还有能力,但我不喜欢他。”
俞星城站起身来,走到温骁身边。
温骁轻声道:“有时候我看着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看到他渊博的学问,看到他的谨慎聪颖,我只觉得很不喜欢。他太像个古典的太子,如此的深沉多知又不表露态度。但你说他和那群江南豪绅的势力,谁是刀,谁是人?或者说它们二者都不是人?”
俞星城轻声道:“皇上如果要你雷厉风行的去杀,你就去做吧。更要做的漂亮。”
温骁:“燕王殿下的意思是,他不想直接牵扯进这一局争锋里,他还有别的事要做。我此次前去汉阳府大堰,全程只与你联络,大事小事若是来不及报告燕王,便都由你定夺。更何况你又人在工部。我这边明日就南下,关于图纸上是否能看出大堰的问题……这事儿你要加紧调查了。”
俞星城一愣:“我来负责,这是殿下的意思?”
温骁:“是。殿下既需要你在京师,又需要你的手段。皇上要的只是结果,或许握着我这把刀的人,是你才对。殿下自有训练好的渡鸦与灵鸽,如若传信不及,也可调用两地的妖馆来往。我会每日将大小情况回报于你,你如果有了消息也要通知于我。”
温骁:“殿下的意思是,此事不只是要反击,更要掀起风浪。要知道我们的对手已经在朝堂盘踞了太久。”
俞星城垂下眼睛:“我懂了。”
温骁看着她侧脸,笑了笑:“我惯常苦大仇深的,你便不要露出这幅样子了。咱们世学学府的俞先生,大家眼里的万事通,我更想看你自信满满的模样。”
俞星城抬眼看他,竟似乎察觉到他内心的不安,反向安慰道:“你且南下,不必怕。此事有你,有我还有殿下,我们共同承担。我不会让你滥杀一个无辜,但我们携手,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罪魁。”
雨渐渐停歇,当俞星城送走了温骁,回到院子里就发现已经没有多少雨滴了。她收起伞来,穿过廊下,就瞧见炽寰坐在院子里一块假山石上,侧耳听一个盘踞的红色蜥蜴向他报告消息。他神色似乎有点恼怒,那瞳孔中央闪出几分金光来,那蜥蜴警觉,瞧见了俞星城,尾巴猛地竖起来,而后倏的钻进假山石的洞中,往下溜进草丛不见了。
炽寰转脸瞧见俞星城,瞳孔中金色消失了,他忍不住咧嘴,从假山石上蹦下来:“你刚刚掐我胳膊干嘛!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本来是俞星城想问他,那火蜥蜴跟他汇报了什么。
让炽寰蹦跶过来这样一打岔,她脑子一慌神,也忘了,炽寰站的特别近,穿着一身湿淋淋的黑衣,低头看她。俞星城脑子停转,只道:“啊、嗯……没什么,就是不想让你在温骁面前乱说什么。否则你只给我打着伞,自己淋雨,看起来太奇怪。”
炽寰弯下腰来瞧她,就跟要端详她的脸似的:“那你在车上抓我手干嘛?”
俞星城瞧着他,她张口想问:
隐地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说你终将埋骨的地方吗?是说你要在我身边,度过短暂的最后的时光
而后等我死去的时候,你也去赴死吗?
所以这隐地是因为你本就活的没劲了想要了结几千年大妖的生涯?
还是说你认定与我生活在一起就足够了,如果我作为凡人死去,你便也觉得没意思,所以才声称自己找到了隐地?m.xiumb.com
俞星城害怕这个答案太重。
她怕炽寰说出很不得了的话。
俞星城越想越慌。这个还幼稚的家伙,不是只赌气的说过几句不像样的“老子爱你”之类的胡话,却又不与她商量的做了这样大的决定。
难道他便是头一回开了窍,便认定了她?
俞星城听说过有些妖性情天真,又固执认人,但她从来没觉得炽寰也会是这样的性格。以至于现在,她不敢开口向炽寰确认。
若是炽寰真的说,认定了她,陪她过个几十年便同死,她真是要不知道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如果她说让他不要这样,他怕是只会生气伤心吧。
这责任一下子沉甸甸的压过来……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却也觉得暖烘烘的。就像是一床厚重的棉被,就像是一个人睡着后将身体的全部重量依靠过来。
她既害怕,因为她从来不曾与人有过这样重的承诺,哪怕是对于小燕王的忠诚,对于官场的野心,她也偶尔有过“大不了就跑”的想法。
她也欢欣,因为从来没人与她有过这样强烈的直接的联系,要与她恨不得长再一起似的,不依不饶的纠缠。就像是在风雨急骤的大千世界骤然扎了根。
她转头想来,虽自认意志坚定如磐石,但这家伙就是个不经意间磐石缝隙里扎根的草籽,俞星城就放任不管,几年来,他便在这磐石的夹缝中郁郁葱葱,与她要浑然一体了。
炽寰拽了她垂在肩上的小辫一下:“想什么呢!我跟你说话你都不理我。”
俞星城抬起头来:“没想什么。”
俞星城瞧着他,总觉得这家伙一开窍便如此深沉,现在瞧他,总觉得这家伙看起来傻乐单纯的眼神里,好像都有一种……让她难以察觉的深情了。
她真是如今不敢与他对视了,匆匆往边上回廊走。
炽寰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天天都满怀着新鲜甜蜜的热情,虽然不跟俞星城说,但总是盯着镜子里的她,低头走路的她,讲经授课的她,每时每刻都揣着自豪欢喜,眼神直接热烈。
炽寰一时没跟上来,俞星城侧着脸站在那儿等他,两袖拢着,也不瞧他,只催促:“过来呀,我想起来有事儿要跟你说的。”
炽寰不好好走路的跑跳过来,在她旁边乱走。
俞星城拽住他胳膊,炽寰站稳了几分,她却没再撒手,一路这样握着他手臂往前走:“下次你要想往家里添什么物件……倒也不必再与我打招呼,那屋里毕竟你也住,自然你算半个主子。只是你也想想我的官身,不要放一些太富贵的东西……”
炽寰觉出来几分俞星城的温柔了,他有点惊讶,但只顾得上欢欣,脚步轻快起来,高兴都写在脸上。
俞星城听见他低笑,瞥眼看了他那傻乐的表情一眼,收回眼睛,却也忍不住弯起唇角,清了清嗓子:“咱们估计要在这府上住好多年,你愿意折腾便折腾。我没太多讲究,只要给我书桌别动就好。啊对了……马上要中秋了,你要请鸮远之类的妖前来赏月吃饭,当然也可以,毕竟这是你家。”
炽寰激动起来,伸开两只长手,一把抱住俞星城的肩膀:“你再说一遍呀!”
俞星城吓了一跳:“啊?我说马上要中秋了……”
炽寰:“不是不是!最后一句!”
俞星城被他拽的摇摆,却忍不住笑道:“说什么呀,这话我以前也不是没说过,这是你家!”
炽寰快要唱起歌来了:“不不不,你以前只说让我住下,可没说这是我家!”
俞星城一愣,她站在原地努力回想。
炽寰没注意到她的情绪,轻快蹦跶着往前走:“哈哈哈我要去跟他们说去!哎呀,你要是总对我这么好,我就要得意啦!”
俞星城觉得这话应该是自己说:“……我哪里有你说的那样对你好?”
炽寰转过身来,在花树环绕的回廊下,一边倒退着走,一边掰着手指:“我被怯昧抓的时候,你救我了,还成立了妖馆去收留我和那些旧部;跟赤蛟打架的时候,我差点死了,你也拼了命的救我了我想出去看番邦海外,明明很麻烦你却带上我了;我非要睡床上,你生气却也最后同意了;每次我们一道出门,你带上我还总是怕我无聊,想着给我找点可以去玩的地方”
俞星城忽然眼眶发酸。
她没有做的那么好。如果让她掰着手指细数,她亦是能细数一大堆炽寰对她的好。
炽寰没注意到她的表情,继续道:“而且隐地的事儿,我都没跟你打过招呼,你还是招待了这么多妖;我拿了一大堆东西搬回来,给你造成了不少的麻烦,但你也只叹气就没说什么。想来想去,其实我自己知道我很烦人的,但你从来没说过重话”
炽寰还在说着,却看到俞星城低垂着头,忽然伸出手,朝他怀里狠狠撞了进来。
她一向喜欢与人保持距离,如今却两只手紧紧抓住他后背的衣料,炽寰有点反应不过来。
就听到俞星城吸了吸鼻子,道:“那是因为你粘人。既然你要当粘人精,就粘到底,可别给我突然有一天消失了啊!”
她声音有点哽咽,状似威胁,却又是炽寰从来没听过的语气,有点幼稚任性,狠狠道:“你要是真敢突然消失,我非要找到你,然后把你这个不听话的家伙挂在脖子上打个结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没写感情戏了。
炽寰热烈单纯的让人羡慕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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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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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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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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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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