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寰的神态已经不是怅然若失,更是一种面对大厦将倾、无法挽回的沉默。
她心头一紧,连忙叫了一声:“炽寰!你怎么不等我。”
炽寰站住脚步,回头看她,垂着脑袋。
俞星城抬起扇子遮着强烈的日光,看他不说话,又伸手在他脸边扇风:“……你来过印度?见过梵天?”
炽寰抬起脸来,仔仔细细的看着她,他目光太过专注与细致,不像他平日里不耐烦不多想的样子。俞星城竟心惊肉跳,忽然怕他说起来一句“你不是她”或是什么“我认清了现实,她已经不在了,我要走了”之类的话。
俞星城无法确信炽寰是否真的分辨了“神”与她,更不敢确信炽寰留在她身边的理由。
毕竟他要常常跟着她跑南跑北,有时候要在船上闷着很久,或许他出来之后后悔了?觉得不如跑去游山玩水,不如回去夺位当他的妖皇?
她就要开口,炽寰却似乎平静下来,伸出手去牵住了她手腕,拽着她往车上走:“不要跟那个梵天说话了,咱们回去。”
俞星城被他拽着走了几步,她伸手给他扇了几下扇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感觉像是忽略他太久,忽然怕他跑了,连忙哄一哄,表现出几分也会照顾他的殷勤来。
炽寰推了她手一下:“你是不是傻娘们,给我扇什么,我不需要什么扇子。而且一股香味,你要呛死我嘛!”
俞星城没想到自己难得温柔,还被他转头骂了:“……你不是变温动物嘛,我怕你中暑还不成。”
炽寰拿手背贴了她脸一下:“我凉的很。你才烫呢。”
他晃着俞星城的手腕,大迈步走向车驾,俞星城用扇骨敲了敲他脑袋:“我问你话,你还没回答过我呢。你见过梵天,来过这里?”
炽寰跳上了牛车,拽着俞星城登上车来。她落座在他旁边,卫兵合上车门,炽寰才道:“这一两百年,这天下的各地神明,其实会面颇为频繁。至少跟过去相比,频繁了很多。主要是变的太快了。几十年不见,说是西班牙人打个仗,末席的那些玛雅、印加的神就消亡了;一个不注意,说是法国改个革,基督世界的耶稣便元气大伤了。不过佛、基督、与□□三位最高神不怎么露面,毕竟他们之间龃龉太多,战争不断——”
“所以就经常把咱们圣主请去。她远在东方,少有矛盾,就算是释迦摩尼的僧众曾大肆占据过她的领地,她也不曾露面不愿惹事,是性子最无所谓的那个。但她诞生又比三大教神更早,就算是没有实权,也占了个祖宗的名分。她有时候也是闲的,就出去参加会面,但基本就是神的诸多化身在场上争执,她抱着我在一旁打哈欠睡觉。”
炽寰笑了笑:“像是印度教几位神,也是自知传教传不出去,自己又是多神教,做什么决定都要投票都要绊手绊脚,也是那种不爱管事儿的类型,就跟她关系不错。梵天最是性格活泼又自来熟,他们也有蛇神,就总是老来逗我玩。她每次都嫌梵天太吵太烦人,把我塞过去给他玩,然后自己躲在边上发呆睡觉。”
俞星城:……怪不得她刚刚让梵天私下找炽寰去,炽寰立马控诉她又把他给卖了。
但俞星城也注意到,炽寰说的都是“她”,特别是从貔貅指出俞星城与圣主并非一人后,炽寰接受了这一点,改变了说辞,对她的态度却也反而更……亲近了。
俞星城思索着,炽寰拿脚尖碰了碰她脚尖,他那脚上大码绣花鞋,看的俞星城忍不住把他裙子往下拽了拽。炽寰道:“怎么?你不愿我说这些?”
俞星城:“没有。只是觉得梵天的语气有些悲伤。”
炽寰笑:“是,他们这些不断面临生存危机的神,忙的没空去怀疑自我的存在吧。不过活久了总会如此陷入自我怀疑,有许多上千年的大妖,最后都选择走入深山密林,自我了却呢。”
俞星城转过头来:“你不会也——”
炽寰连忙摆了摆手:“可别了吧,我刚过上两年有人关心的好日子,还没享够福呢。谁愿意死谁死去,别拉上老子。”
车马行驶向回红堡的路,炽寰脑袋伸出去看风景,没见识的不断说着路上看到的奇奇怪怪的人和景。
俞星城不愿意沾染一脸尘土,坐在车里打着扇子,忽然后知后觉:……他说刚过上两年有人关心的好日子……
不会指的就是呆在她身边这两年吧?
……可她确实也没怎么花心思好好待他呀?
难道这对他以前的生活和经历来说,已经算是好日子了?
俞星城细想下来有点心疼,拽了拽炽寰:“你是想把脑袋放到外面去吃灰吗?进来好好坐着。”
炽寰贱笑:“不,我是在酝酿酝酿,给你吃屁。你等着。”
俞星城:“???”
她反应过来,一腔温柔彻底化作怒火,按住炽寰的脑袋,把他拽回来:“你敢在马车里放屁,我就把你当裤腰带系!”
她们回到红堡没多久,俞星城点着灯写完印度见闻的最后一章,炽寰本来是给她磨墨,后来却托腮靠着桌子睡着了,手上的墨蹭的满脸都是。她续了一点灯油,写道:
“新德里的重建虽然需要些时间,但这座圣城在印度人心中似乎永远不会毁灭。等到孟买重回印度,这座中心的瑰宝城市,将能通过水路直通几大港口城市,也会成为经济的中心吧。印度是否能重现数百年前的辉煌,只看拉克希米女王统一后的那几十年了。”
她刚刚收笔,只听见外头传来温骁的声音:“星城,你睡了么?!红堡里收到消息了!女王攻破了孟买,英国人撤退了!”
俞星城手一抖,末尾落下了一个像句号的墨点。炽寰惊醒,站起来:“什么什么?”
俞星城连忙放下笔,披件衣服迎出去几步:“快进来说。到底如何了?”
军情已经送入了红堡之中,俞星城这才知道,拉克希米在前些日子围攻孟买与马德拉斯——这两座英属地最大的港口城市。而马德拉斯在海面上大明水师的炮轰与拉克希米陆军的围攻下,终于破城,大批英国商人官员,与一些给英国人常年做仆人、秘书的印度人,想要随船逃走。
但由于大明水师击沉了英方两艘战船,又加上英方数条商船临时逃走,能够接人离开马德拉斯的只有寥寥数条战船,能带走的人实在不多。先是大批给英人做事的印度人被踢下船,而后是英人中地位低下的雇佣兵、水手或赌徒被筛选下船。
港口围的里三层外三层,而还有人命令大批印度劳工把香烟、肥皂、茶叶与米面等等物资搬运到码头上。所有人都以为这些英国人是要把物资都搬上船去带走,还觉得他们太贪心了,但没想到这些英国战舰不但没拿走,一离开港口,竟然对着港口齐齐发射炮弹,将所有的物资炸毁,付之一炬!
就是一点也不想留给印度人。
而受伤死亡的还有大量哀求着想被带走的人群。
英国战船深夜轰炸物资,带着官商撤离,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就传来了城被攻破的消息,拉克希米手下大批士兵涌入了马德拉斯。
大明水师一路追逐英军逃窜的战船,不是为了剿灭这些船只,而是怕他们再到某处海港城市登陆。但英国果然早预料到撤退,他们登陆了印度东南角的岛屿——斯里兰卡。
大明水师想要阻止这些战船登陆斯里兰卡,但斯里兰卡岛上还驻扎着英国的战船与飞艇,对追击而来的大明水师发起反攻。最后大明水师只来得及击沉一艘战船,就不得不撤退。
很快的,孟买这座孤岛城市也被攻破,那一侧海湾靠近波斯湾,大明水师很难绕到那一侧去堵截英国战船,只能看着从孟买撤退的大批船只退守斯里兰卡。
显然英国还不想放弃。
至少不想放弃斯里兰卡这座岛屿。
而印度几乎没有水师,没有飞艇,仅仅靠着大明屡次参与战场的这一支水师,根本无法攻下斯里兰卡岛。
印度全境上下,开始了民族独立大狂欢之中,境内一片乱局,既有人趁乱杀死留在印度的白人或给白人服务过的印度人,也有人在借机劫掠偷窃中饱私囊。
拉克希米却没有被狂喜冲昏头脑,她只是在红堡外与新德里分别发表了一次简短的胜利演说后,就投入了与小燕王的会谈之中。
俞星城与温骁自然也参与了这次会谈,拉克希米以几条铁路与大量丝绸的订单,请求大明能帮忙出兵斯里兰卡。
从情理上,只有英军从斯里兰卡退走,才达到了大明的最终目的——将英国的主力驱逐出印度洋。
但大明的水师如今确实没有这个能力。
拉克希米又提出,说借大明的船只靠近斯里兰卡,然后用大量的印度士兵去打抢滩登陆战。
俞星城不太看好。
首先面对英国的战船与火力,打斯里兰卡登陆战,恐怕要上万条人命牺牲在海滩上还未必能赢。
其次拉克希米靠民族情怀聚集起大量的雇佣兵,但斯里兰卡早早独立,历史上和印度发生过很多战争,又早早被荷兰人与英国人先后占领。在印度人眼中,斯里兰卡就是完全另一个国家,让他们为了攻打另一个国家而豁出命去,他们必定不肯。如果拉克希米强行下令,反而会遭到名声上的诋毁。琇書網
但拉克希米实在是明白,这一百多年的被殖民史,英国人的领地反反复复,就像是无法根除的皮癣。如果还留着病灶在斯里兰卡,印度必定会遭到更猛烈地反攻与反噬。
俞星城则建议小燕王发信回朝廷,让朝廷从广州水师调派兵力,如果顺风顺水,到达斯里兰卡大概十二日左右,他们或许可以围岛而等待广州水师支援,汇合后发起总攻。
但小燕王实话实说,递消息回朝廷,哪怕是几位仙官不眠不休、飞山越岭送信,最起码也要五六天才能到。朝廷研究研究做决定又要七八天,再消息递到广州,再准备准备调兵,船队驶过来,一个月都未必来得了。
俞星城也沉默了。
但就在他们想着是否就此暂时退让时,加尔各答来往的快行小商船递来了消息。
他们在商路上看到了大明水师的新船队!而且配有先进且快速的鲸鹏,已经行驶过淡马锡,估摸七八日之内就能到达!
大明的使团俱是惊喜,连小燕王也拊掌道:“难道是皇上听说我们的水师损毁严重,所以早就打算派船队来支援我们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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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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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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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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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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