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镜头再一转,俞星城的视野陡然低了——
她目光的主人似乎在地上游走了,目及之处是华灯朦胧的花园,百花盛开,不似人间,还有深邃的夜空与明亮的银河。
俞星城愈发确定,她不是在做自己的梦,而是入了炽寰的梦。
现在的炽寰,已经是一条没地位的小黑蛇了。
看来具体怎么输的,都被这家伙有意识在梦里跳过去了啊。
他爬地游走了一阵子,忽然看到前头有一双脚,她听见自己、啊不、炽寰,极其没有素质的碰见人就破口大骂,那双脚的主人停住了,叹口气将他拎起来,是个身量极高的老者,额前已秃,脑顶微凹,这个年纪却没多少慈祥,更像是有顽童活气。
炽寰骂道:“格老子的!别找我,我不去陪她,谁爱去谁去!上次她去西天玩,带着老子,那群狗逼黄发白鬼是没见过蛇吗!跟搓泥条似的玩老子!”
秃头老顽童道:“你不用去陪她了。她前些日子又**了。”
炽寰住了嘴:“**?!!”
秃头老顽童:“她觉得活着没劲的时候就会这样。**重生之后,你别去招惹她,她每次刚重生之后都脾气特别差,人也冲动,看什么都不顺眼。反而越是活到没劲的时候就越脾气好,越会装温柔。而且这次她说想体会一下长大……就怕重生成小奶娃,上云神殿也没人能去奶她啊。”
炽寰嘟嘟囔囔:“说不定又要变成老头呢。她不是觉得自己是天地间最俊的老头吗?而且**也没用,她还是那个她,也逃不了的。”
秃头老顽童:“应该不会吧。她**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老头上了年纪都他妈会漏尿吗?!’……看得出来相当不满了。”
炽寰:“……管她的。老子不去陪她。我已经彻底破灭了,我早知道我就不该为了她装出来的那副女神模样,就修行苦练接近她!要是早知道,我胡吃海塞两千多年不好吗——越说越惨,妈的,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惨的人吗!老仲尼,你说,还有人比我更惨吗!”
秃头老顽童咂嘴:“我觉得我更惨。我都是漏尿老头了,还不准我死,被囚在这上云神殿。别说了,再说咱们这么多人都要抱在一起哭。”
秃头老顽童松开手,镜头又是一转。
宫室内,一个一两岁的蹒跚小小女童拽着炽寰的蛇尾巴,在空中狂甩乱转,那小女童还恶劣的笑的开心,炽寰被甩的一边干呕一边骂娘,那秃头老顽童也不帮忙,就拿着红色风车在一旁站着笑。
一会儿又变了,阳光明媚的花园中,地上坐着个摔摔打打的三四岁女童。
他已经能化成小少年的人形,腰上挂满了各种玩具,他一个个摘下来,递给那女童,女童对他招手,奶声奶气道:“欢欢,陪我玩。”
炽寰咬牙切齿:“我叫炽寰!你非给我起的名,别又忘了!”
女童不理,把红色风筝递给他:“吹吹!”
炽寰握紧拳头,又松开,无奈的吹了吹风车。
女童又道:“大马!骑大马——”
炽寰咬牙切齿的骂了几句,女童蹬着腿喊:“大马!大马!”
炽寰只好又撑着胳膊在草地上,那女童一下子爬上他后背,拍着他后背喊道:“大马大马,你的名字是什么——”
炽寰手背上青筋都要鼓出来:“你大爷!!”
女童:“你大爷!驾!”
只是镜头再一转,炽寰似乎叼着草叶,翘着腿坐在屋檐上,呸声道:“我觉得挺好的,这个什么劳什子新国师。至少她不缠着老子了。也不能说老子是上云神殿的新人,就要这么玩我吧。现在更新的人来了,她玩那位去吧。”
秃头老顽童抱着腿坐在他旁边,面色却有些隐忧:“太任性了。这个男人根本不是国师的人选。他身上杀气太重,见过的脏污太多……而且太不容易受控制。”
炽寰沉默了一会儿,道:“别跟我讨论这个。我不管。她愿意那就愿意了。”
秃头老顽童轻声道:“她也愈发不稳定了。这些年她**的越来越频繁,厌世的越来越迅速。你应该多陪陪她,她还是觉得你很有意思的。”
炽寰看着小女孩在不远处的花园中,兴奋的围着那新国师打转,新国师却似乎仍觉得自己在梦中般,游荡在回廊之间。
小女孩喊道:“你猜猜我的名字!”
新国师终于转过身来,他眉目郎朗,嘴角勾出几丝敷衍又风流的笑容,看着旁边盛开的花朵:“嗯……芙蓉?”
小女孩指着漫天星河,得意道:“不!星城!”
新国师长长哦了一声:“万里星河夜气清,西风吹雪满江城。”
小女孩惊喜拍手,但显然也不知道好在哪:“哦哦哦!”
秃头老顽童拍了拍大腿:“不错哎。”
炽寰想起这新国师第一面见他的时候,根据他名字说的那句解析,什么炽日什么幻之类的,他想想就来气了,呸了一声:“什么玩意儿!我觉得不咋地!咱们这神殿里也不缺大诗人,他装什么装!”
秃头老顽童回头看他:“怎么着?生气了?哎大家都是要经常见面的,还是别生这种气。”
炽寰抱着胳膊,一字一顿:“我!没!生!气!”
只是那国师穿着一身松松散散的外衣,但手腕胸口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疤痕。
这些疤痕不单是留在他□□上,也留在他魂魄上,才会带入上云神殿时,仍然存在着。但那国师似乎也熟悉了周围的环境,有些四五不着六,开始有一句没一句,胡扯些什么话本戏词,敷衍着满嘴为什么的星城。
星城这会儿想起来了:“你有名字了吗!我来给你起名字吧!”
新国师转过脸来,似乎看出了小女孩脸上掩饰不住的小恶劣,他笑了:“如果不是强制性的,那我就给自己起名就好了。”
星城倒是想听听:“你先说说。”
新国师看着华美到不真切的衣服下,自己一双布满疤痕的手,就在前几天,他还扑在地上捡别人掉下的饼子吃,这会儿就突然被杀,突然被通知成神,突然就成了这天下几乎能左右皇帝决定,沟通皇宫与神殿之间的人。
新国师嘲讽的笑了笑:“怯昧。叫我怯昧吧。”
星城一脸想歪了:“窃媚?”
新国师:“怯懦愚昧。与天下凡人一样。”
星城伸手揪了一朵芙蓉花,显然是想报复似的给新国师取名叫芙蓉,而后道:“行吧,反正也就是咱们这些人叫一叫,你愿意叫这个名字,那就叫吧。”
炽寰偏过头去:“总感觉这新国师,好像很有文化,又好像出身低微,他什么来历啊?”
秃头老顽童斜了他一眼:“我能告诉你一个大嘴蛇?快别问了。”
炽寰火大:“谁大嘴蛇!怎么就不能跟我说了,我就看他不顺眼,就觉得他有问题——!”
秃头老顽童倒是直戳重点:“我看你是觉得她好几日没来找你玩,你心里委屈了。”
炽寰差点跳起来,但又没说什么,只气鼓鼓的化作小黑蛟,从屋瓦上滚下去:“那我就去镇妖塔找老朋友玩去。”
说着,视角便随着炽寰回了屋内,他气鼓鼓的开始把半间屋子的玩具都挂在腰上,低声骂着什么“把你喜欢的东西都带走,看你还玩不玩——”
正说着,一会儿听到了一阵飞快的脚步声,人还没靠近,嗓音先喊了起来:“大嘴蛇!老妖怪!”
炽寰一转身,竟滚到了床铺上,床帐的轻纱盖下去,窗户却遥遥打开,露出窗台外的花丛。
小女孩闯进来,胳膊上挂满了各种买来的小玩意儿,手上还有个猴儿面具,她喊道:“哦!我光忙去了,都忘了给你看我买的东西啦!唔、你睡了吗?”
她挂着一身丁铃当啷的走马灯、兔儿糖,看见屋内灭了灯,床帐放下,便收了声,捂住嘴慢慢退出去。
炽寰一下子从床帐里坐起来,掀开帘子,屋内灯烛亮起来,照着他还没脱靴穿着外衣的模样,他道:“给我买的?”
只是梦似乎到这里,便陡然加速了,似乎有许多后来发生的事,是炽寰印象深刻,却已不愿回想的,
可就那样飞快的翻页着记忆与梦境,但偶尔几眼窥到的,也足以让俞星城心头顿了顿。
许多场景都是怯昧、炽寰与她三个人笑在一处,但也有许多场景并不是在上云神殿,甚至不是在中原——
只是那厚厚的记忆翻到最后,俞星城只看到湛蓝天色下,大团的云像是滴在水中后化开的牛乳,金色的稻田与银杏树被道路划开,一队马车从远处山坡的书院驶出,这群院试后的少年少女们,看到如此胜景,甚至远远的唱起了《芄兰》,驶向旷野中笔直的破路。
炽寰啃着苹果,在道路旁的树梢上蹲守着车队,鼻尖嗅了嗅,似乎察觉到他追踪的气息。直到车队中有一辆寒酸且不起眼的驴车,那驴车的侧窗被拉开,一只素手掀开车帘,车中人看向旷野,似乎也被眼前的美景震撼。
而树上啃着苹果的黑蛇一下子直立起身子,呆呆的望着车窗后的人。
那张面容与她最早在云梦泽汉水游玩时的面貌,三五分相似,只是病弱沉静,心思深沉,面上看不出她应有的洒脱……
但那弱质少女被风吹的咳了咳,又将车帘放下,坐回了车中。
炽寰想也没想的从树上一跃而下——
俞星城深吸一口气,竟从梦中惊醒过来。
她仰头看着眼前遮蔽天空的废墟,以及从那废墟的缝隙中露出的熹微的天色,灰蓝中隐隐透着鱼肚的黄白色,眼前环境也慢慢亮了起来。她呆了半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何处,连忙条件反射的去找炽寰。
这家伙盘在她手腕昏睡不止,她爬起来,低头瞧了瞧他。身上的伤口至少不像昨日那样跟少了一般的肉一般可怖了,黑雾缭绕伤口,他跟一只大狗似的打着呼噜,就是不用睁眼,她都能感受到这家伙沉甸甸热乎乎的生命力。
仿佛昨天那个心跳停止,脸色晦暗的家伙不是他了。
俞星城笑了笑,正要抱着他起身准备爬出去,一低头,看到了自己的双脚。
俞星城愣愣的。
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样仔细的正视过自己的一双脚。
因为丑陋,因为屈辱,她从来不愿多看一眼,沐浴洗脚时也往往别开脸。
但如今她的脚腕下是一双正常的,秀致的,五指圆润伸展的脚。
她呆了好一会儿,在废墟透下的微弱晨光中伸展了一下脚趾。
十指都在动。
她连忙站起身来,不疼,没有摇摆,脚掌结结实实的踏在地上。她甚至可以跳,可以就这样赤足稳稳踏在石块上。m.χIùmЬ.CǒM
俞星城一边手脚并用的爬出废墟,一边惊喜的低头望着紧紧抓地的脚。
就算脚脏了,踩在碎石上痛了,她此刻也只有开心!
回来了。她曾经失去的尊严,终归一步步被她找回来了——
俞星城光着脚,快翻越出废墟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修真者御剑飞过的声音,还有些吆喝声,叫喊声,风雪在天亮之前就停了,空气潮湿而微冷。
当她爬出废墟时,只看到了几乎树木都快被推平的半座山,倒塌的虎丘山佛寺道观,与一只砸在佛寺道观废墟上的焦黑的巨大蛟龙。
不只是哪个飞天的仙官,率先发现了她的身影,吹起哨声来,传音喊道:“虎丘塔下有人活着!”
在虎丘山上找寻了一两个时辰的温骁,放下抬起的房梁,立刻抬头就朝半山腰而去。
但今日凌晨才带兵赶来的裘百湖,听到这消息飞的更快。谁都看到了那密集且炫目的天雷,谁都听到了赤蛟临死前不甘的哀鸣与爆炸。再加上俞星城从万国会馆的离开,谁都知道这天雷背后意味着什么。
当裘百湖和温骁飞快到达虎丘塔废墟旁时,少女的身影正从那废墟上缓缓走出来。
薄明的曙光终于从天际映射,率先照亮了虎丘山。远处的天际是温柔绚烂的金粉色,纵然苏州城已狼狈不堪,但终于迎来了黎明,在沉默许久的黄鹂终于鸣叫,她看着日出的方向,一步一个脚印的从废墟中走下来。
她衣摆衣袖破碎不堪,更别提有多少脏污血迹,但那双□□白皙的脚却走得又稳又慢。散乱的发丝却被晨风吹动,一张脸上更是蹭满了灰尘,但那双眼却盈满晨曦初露。
她看到裘百湖和温骁,微微一愣,却又眼角一弯:“我没那么让人不省心吧。”
温骁后头哽了一下,竟一时无言。
她摸了摸手腕上盘紧的小蛇,把着腰间那从裘百湖处得到的磨刀石,笑道:“有点累了。不过幸好,天亮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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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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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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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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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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