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人马中,几辆囚车十分显眼,沿途上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议论纷纷。孟旷坐在独属于自己的囚车中,将蒙面的黑巾往上扯了扯,遮盖住大半张面孔。实在是眼不见心不烦,她长这么大还从没这么丢人过。琇書網
自小到大她坐过马车、牛车、驴车、骡车,就是没坐过囚车,这次回京却这么“风光无限”,这一路上她都心情不佳。加之,囚车中环境并不多么好,风吹日晒雨淋她是一样都逃不过去。为了把戏做足了,她和郭大友不得不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以欺骗陈炬。看着一路上陈炬洋洋得意的模样,他恐怕当真认为此番能把郭大友和孟旷置之死地,并且给与以骆思恭为首的趾高气扬的锦衣卫以沉重打击,以此再度打破厂卫平衡,使得东厂获得主动权。
孟旷对这种争权夺利的事实在是厌烦至极,在她心中这都是无谓之事,她最关心的是她大半个月没见到穗儿了,这一路再怎么辛苦,她都能忍下来,只是见不到穗儿让她无法忍受,她思念成疾,心中无比抑郁,每日都不会给任何人好脸色,包括另一驾囚车里的郭大友。
此外,对于妹妹、二哥和罗道长,她也始终无比挂念,自从离开杭州,她就再没见过家人们。不知二哥的伤如何了,妹妹听到她被抓会不会很害怕很伤心。他们应当也已经启程回京了,路上是否一切顺利?
尽管骆思恭许诺她会派人手保护穗儿,穗儿身边还有郡主的人帮衬着,携着张允修上京应当不存在什么问题,孟旷还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半途中再出什么乱子。因此她每日都会多番询问骆思恭派下来照顾她和郭大友饮食起居的周进同,询问他穗儿的情况。
周进同这小子,几个月未见倒是成熟稳重了许多,由于此前他在京中跟着郭大友出任务犯了错,被假装卖鱼翁的方铭打晕丢进了猪圈,从此失尽颜面,而如今他自己的顶头上司两人都被抓了,所以他目前在锦衣卫中的处境有些尴尬。这尴尬并不完全在于他被人瞧不起,而是大家都觉得他这么个没用的家伙居然可能要飞黄腾达了,见到他就有种羡慕嫉妒恨的情绪。
此话怎讲?此番出来执行郭大友、孟旷抓捕任务的锦衣卫基本都是北司和南衙的核心人员,也都算是骆思恭的心腹,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郭孟二人眼下看似落魄,实则入了京可能就会翻盘,乃至于高升。此时便是周进同表现的最佳时机,让郭大友和孟旷看入了眼,直属上司提携不在话下。顾看郭大友和孟旷的事,是周进同主动请缨的,这小子心里跟明镜似的,当然也不完全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他对于自己的两位上司,心中还是有情义在的。他知道暗中保护穗儿的锦衣卫头头是谁,也有此人的联系方式,所以每日也都勤勤恳恳地为孟旷打听消息,并忠实转达。
根据周进同的带来的消息,穗儿这些日子是与邱白一道上京的,张允修也随他们一起,只是邱白随时随地都将张允修拴在身边,使得张允修根本找不到任何机会逃跑。不过看起来,那张允修也没有要逃跑的意图。许是他心中清楚自己文弱,在身边都被锦衣卫包围的情况下,他根本逃也逃不远,很快就会被追上。而已经逃跑的舒尔哈齐,大约是心中很清楚,锦衣卫抓了张允修,张允修就相当于是个诱饵,他如果要救张允修,就等于上钩了。所以自始至终这一路上就不曾见到舒尔哈齐的影子,也不知他是不是已经逃回辽东去了。
至于张允修,这厮虽然如今落网,却仍然不可轻视,也不知他究竟在谋划些什么,也许他是故意被抓也说不定。那夜他故意回到嘉善县,是否当真是因为要与舒尔哈齐等人汇合?他故意离开客栈,进入穗儿旧居与穗儿会面,是否当真只是出于确认心中猜想的目的?又或许应当再往前追溯,他会在九龙湾之乱的前夕出现在九龙山脚下的偏远食店之中,这又是否当真是巧合?全都不得而知,全都必须存疑,对待这个心思缜密的可怕之人,再如何猜想怀疑都不为过。
而穗儿这些日子,显然过得也并不多么好,只是她从不表现出来。周进同带回来的消息总说,穗儿姑娘安好,一日三餐照常吃,每日也有相对比较充足的休息时间。但只有孟旷心中清楚她过得不好,自己不在她身边,她能得到的消息又是十分有限的,她怎么可能过得好?她一定无比煎熬,比自己有过之无不及。
这么一想,孟旷就恨不能破开这层囚笼,回去与她团聚。
回京,他们仍然走的是大运河水路。在途径山东段时,郭大友和孟旷特意让张东威下船去打听了一下附近白莲教的活动,查一查是否有一艘运河货船被白莲教劫下扣押了。张东威探听回来的结果是,最近一段时间,运河河段并未发生任何匪徒侵扰的事,也没有任何一艘官船在运河上被劫持,这都是有官方记录和勘验的。至于民船,记载就没有那么准确了,但沿河的老百姓也没听说出了什么劫船的事情,最近一段时间白莲教根本就没在运河沿线闹事。
如此看来,九龙湾倭寇那最后一批暗中购置的军火,确实是被张允修、舒尔哈齐和他手底下的人给半途劫走了。这批军火的方向很有可能是去了北方,而不是南方。张允修、舒尔哈齐却没有跟着一起北上,反倒是南下来到了嘉善,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至于倭寇之中还有一大批人未曾与九龙湾的大本营汇合,根据对沈哲和岛津岁久的审讯,这些人是去追击劫走军火的人了,也就是说剩下未曾落网的倭寇都向北而去了。
针对此事,张东威又一次去审讯了那个女真人,但对方很轴,打死不开口,张东威暂时也不想把事情给做绝了,还没入京就把人搞死实在是得不偿失。倒是再度去审讯冯承的过程中,冯承开口并承认了此事。他说他从去年年末就在京中发现了张允修的踪迹,并开始跟踪他,那批军火确实是舒尔哈齐在添香馆中得到倭寇走私军火情报后,临时起意劫下的。劫掠的位置就在广渠门外,运河码头附近。这批军火尚未上船,就被舒尔哈齐手底下一员大将领着三十多个人给劫走了,一路向北而去。那批押送军火的倭寇损伤惨重,另有一百来人分别在码头的两艘船上等待,当时未能及时赶到现场。后来得到伤兵传来的噩耗后,他们掩埋同伙,整顿残兵,向北追击而去。此过程中,始终不曾惊动官府,因为彼时的官府正忙着封锁京城,要在京中逮住九指王及其同伙,还有黎老三等人。
针对冯承的审讯中,自始至终冯承都不承认自己与汪道明是一伙的,只说是他发现了舒尔哈齐,进而发现了张允修的下落。至于到底是怎么发现舒尔哈齐的,他不做解释。但汪道明知晓张允修下落这件事是板上钉钉的,否则他也不敢以此事与潞王等人做交易,汪道明会知道张允修的下落,最大的可能性还是冯承将消息透漏给了他。张东威判断,冯承说他不是与汪道明一伙的,应当是出于自保的谎言。
这一路行来,但凡过州过府过县,囚车都是要拉入当地官府衙门之中的。囚犯也都会从囚车放出来,进行必要的清理、梳洗和解决生理问题,最后关入大牢休息。这倒不是因为郭孟二人所以锦衣卫要给犯人特殊照顾,而是因为犯人中不少身上都带着重伤,不这么做,犯人就活不下去了。孟旷也因此和同行的几个囚犯见了几面,但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不过也因此,她总算知道了冯承的样貌,这是个十分英俊高大的男子,身上还有股锦衣卫里少见的书卷气,确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那个女真人名字叫做“达吉布”,长得膀大腰圆,满面横肉,周身一股北方蛮族的凶恶气,行止言语却显得憨直,应当是个十分认死理的人。
岛津岁久本身年纪就大了,还受了重伤,断了一臂,已经是奄奄一息,一路上全靠着一位同行的锦衣卫军医续命才能活下来。
至于沈哲,这厮中了孟旷一记飞刀,之后被捕,伤一直没养好,大热的天伤口溃烂,整个人也是病病歪歪的,需要军医照顾。他估计是彻底认了怂,问他什么他答什么,只求保命,一点骨气也无。想起班如华被这等货色欺辱,孟旷就气不打一处来。就在京口县入牢时,她恰好就走在沈哲后面,在他要入牢房前,她脚下一绊使他摔倒在地,随即往他脸上狠狠来了一脚,踢断了他的门牙。也因此,她不得不挨了狱卒鞭笞。她倒也无所谓,心中十分解气。
七月十八,午正时分,押送部队抵达北镇抚司诏狱之外,所有囚犯全部被关押入诏狱。
当诏狱的单人牢房门在眼前关闭时,孟旷嗅着牢中常年散不去的恶臭和阴湿气息,不禁联想起了当年穗儿入狱时的情景。当年,如果不是父亲从诏狱中救出了穗儿,她或许根本活不过一年就会死在诏狱里。而如果不是父亲救出了穗儿,如今的自己又怎么会被关押进诏狱之内?
人间如梦,世事轮回,她仿佛冥冥之中感觉到了一种循环。也许那是某种无法终结的悲剧循环,就算不发生在她的身上,也会发生在另外的人身上。每时每刻,悲欢离合都在上演。这一切该如何走向终结,也许她们付出毕生的代价,也无法寻找到答案。
她戴着镣铐静静盘坐在牢房地铺的一角,缓缓闭上了双目。
约莫两刻钟后,穗儿与邱白、张允修一道,进入了距离诏狱不远的一家食肆之中用午餐。就在她们选座位坐定之后,一位身着平民服饰的男子出现在了她们桌边,向他们展示了锦衣卫令牌。神情疲惫的穗儿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愕,因为这一路走来,她十分清楚身边有锦衣卫护卫和监视,她本身和这位军官也有过几次会面和谈话。
“二位,我们得带走张五,还请见谅。”这位军官言简意赅地说道。
“去哪儿?”穗儿问。
“去锦衣卫的暗屋,这个人指挥使交代了,暂时不能抬到明面上,但必须掌握在锦衣卫手中。”
“我可以知道暗屋在哪儿吗?”穗儿问。
军官摇了摇头。
“好吧,你可以带走他。”穗儿选择了妥协,因为她知道,就算自己负隅顽抗也得不到什么结果,并且将张允修强行拴在自己身边本也已经失去了意义。因为这一路走来,她和张允修谈过很多次,但他就是什么也不说,不论穗儿采取怎样的策略,如何去套话,他都不上当,是铁了心不打算让穗儿知晓万兽百卉图的下落。也许,把他交给锦衣卫会是另一个出路。
由于这位一路护送她的锦衣卫军官有意无意的暗示,她也能猜到孟旷和郭大友被捕只是上头施展的某种类似苦肉计的策略,他们也许很快就会被释放。作为锦衣卫的核心成员,孟旷和郭大友必然是能获得张允修的相关情报的,不如借助锦衣卫的力量来审讯张允修吧。
张允修仍旧一言不发,也显得极为顺从。穗儿关注着他,看着他起身,随着锦衣卫军官离去。此时,隔壁餐桌上一群行脚商人的议论声突然放大,清晰地传到了众人的耳中:
“听说辽东军副总兵祖承训在朝鲜大败!游击史儒当场被炮轰而亡,溃不成军。”
“啊?辽东军啊,那可是辽东军,都这么不堪一击的吗?”
“听说倭寇的枪炮十分厉害,抵挡不及。”
“这可不好,朝廷的军队眼下都拨到西北去压制叛乱了吧,这辽东军守不住,可如何是好?”
“我的天啊,倭寇是真的要打来了……”
张允修回首,向穗儿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正值酷暑,最近现实里天也很热,大家注意防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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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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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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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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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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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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