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暧虽然懂几分画工,奈何笔力尚浅,比不得穗儿专精工笔画此道,故画得很慢。她画了小半幅就累得不行,眼睛又酸又胀,手也抬不动了。而彼时穗儿已经画了大半幅了。见她累了,穗儿劝她去休息一下,她来将剩下的收尾。
“小穗姐,你可真厉害,这眼力和笔法,这是练了多久呀?”孟暧坐在一旁,举着右手敲打着自己的左肩,说道。
穗儿没抬头,一面继续作画,一面回答道:“这是童子功,我三岁娘亲就教我分彩线,捏画笔了。她不怎么识字,但却有一手极出色的工笔画功夫。”
白玉吟闻言来了兴趣,不禁问道:“我还是第一次听穗儿妹妹提起娘亲,她可也是绣娘?”
屋内顿时沉默了下来,孟暧看向穗儿,这个话茬她不好接,小穗姐的身世到底要不要告诉白玉吟知晓,这得小穗姐自己拿主意。而穗儿听白玉吟有此一问,顿了顿,才答道:
“是的,我娘亲是绣娘,而且是大内织染局自民间选入京中的绣娘,直接入宫做了宫女。”
“宫女怎么会……”白玉吟陷入困惑。
“她并非我亲娘,实是我养母。我生母是谁我至今仍不知晓,我只能大致判断她并非汉人,许是西域外族,来自遥远的撒马尔罕。而我的生父,很大的可能性会是先帝。”穗儿坦然道。
白玉吟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穗儿的身世于她而言简直是匪夷所思,让她一时之间觉得似是天方夜谭。好一会儿,她才消化了穗儿方才那句简短的陈述,道:
“穗儿妹妹这经历,真是好生离奇曲折。你的身世,就没有其他人知晓了吗?当年的张居正首辅,也不清楚吗?”
“这就很难说了,我觉得他是知晓的,但他不告诉我。如今他已过世多年,纠结这个也无甚意义了。这世上其实还有一人知晓我的身世,就是当朝李太后,但现在去问她已然是不可能的事了。”穗儿叹息道。
说着,她搁了笔,白玉吟背后的刺青已全部誊画而下。尽管穗儿动作极快,但望一眼外面的天光,天已经全黑了。她一面道了句:“画好了,白姐姐,快将衣服穿起来罢。”一面行至窗边,微微拉来一小道缝,很是有些担忧地往外望。
此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是韩佳儿送晚食来了:
“可方便进来?”她在屋外喊道。
“进来罢,已经画好了。”孟暧去开了门。
韩佳儿一进来,穗儿就上前来问:“孟旷他们还没回来?”
韩佳儿摇了摇头,将食盒搁在一旁的方桌上,一面打开来往外取饭菜,一面道:
“方才景石与我说,查找郭大友下落不会那么简单,他们可能是在外面被什么事儿耽搁了,他让我别等,先招呼你们吃饭。”
穗儿面上显出忧色,她担心孟旷。一想起她,穗儿这心里就揪着放不下。孟旷临行前的态度出现了明显的疏离与逃避,定是她二哥与她谈了什么,她竟动摇了对自己的信任。穗儿急于想问清她到底在想什么,急于想表明自己的一片诚心。她隐瞒孟旷有关马成业的事,并没有任何不良的居心。只是这件事确实事关重大,她不能轻率说出来,因为这件事涉及到张居正。
穗儿自嘉善被带入张居正京中府邸前,就从浙江巡按王甫德的下人那里知晓了马成业的存在。王甫德就是顺着马成业的指示找到了在嘉善的穗儿,而并非是听到了甚么嘉善神童的传闻。这说明,马成业此人与穗儿的娘亲是旧识。后穗儿又在张府书库里积攒的旧文牍里,找到了一份下人工钱簿,在其上见到过马成业的名字,证明这个人与张居正也有关联。也就是说穗儿娘亲李明惠将她偷运出宫,很有可能与张居正有关。
穗儿心里有深深的顾虑,她的身世可能非常不单纯,马成业的事不到万不得已时她不会说出来。此前在京中孟旷一直对她表现出不信,相对的穗儿也不敢把这个涉及自己身世的最核心的秘密告诉她。一直到临离开京城前她们才终于确定下关系,但那时她们陷入与白玉吟相关的事件中,城中又那么乱,一路上逃离开京城,入南京城,忙乱又惊险,实在是寻不到合适的时机把这件事与孟旷说。
穗儿正自出神间,孟暧已经与白玉吟盯着那幅方才她誊画下来的白玉吟后背刺青图看了。
“白姐姐,你可知这画到底是甚么意思?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动物全都盘在一起,这也太乱了。”孟暧问。
白玉吟指着画卷解释道:“你仔细看,这图上是不是又有动物,又有花卉?这动物分很多种类,拢共是七种,狼、豺、熊、虎、豹、蟒、蛟。花卉也分七种,分别是丁香、紫薇、蔷薇、木槿、芙蓉、月季、牡丹。各分三色,红、白、黄,衬在百兽之间。其实这些图像都有特殊的象征意味,每一种动物都对应一个特殊的地方豪强大族,而花卉则是他们藏匿或所拥有的宝藏所在之处,花卉的品种按大小区分,对应宝藏财富的多少。红白黄三色,白色代表银子,黄色代表金子,红色则代表手中掌握的武装力量。我身后这幅刺青,记述的是与潞王勾结或有关联的豪强大族和在朝、离休官员,直接或间接地依附着他,吸取民脂民膏。”
“原来是这样!”穗儿恍然大悟,忙急切上前,凑到白玉吟身前问道,“你可还记得这些图案确切对应哪些豪强大族和官员?”
“我自是记得的,但若要回忆起来也需要时间,我得慢慢写。”白玉吟道。
“那不急……先吃饭吧。吃完饭再写,写完后咱们一起与万兽百卉图核对一下,也许我们可以提前揭开一部分内容。”穗儿兴奋道。离宫前,她把自己在宫中绘制的那幅巨幅的万兽百卉图重新绘制了一份缩小版,也就一方四尺页纸大小,小心打了一层薄薄的蜡,卷起来用油布包裹好,一直收在贴身的包袱中。此前落水,行李散落了许多,但这幅画还在,目下就在手边。
几个女子具都坐下用饭,白玉吟端起碗筷,眼睛却望向一旁的穗儿。她甚少能在她面上看到方才那种兴奋的神色。看来她确然是被那张居正的万兽百卉图困扰了太久了,如今终得解密之法,她还能稳定住情绪先坐下来吃饭,已然是定力极强了。
“唉,小穗姐,你怎么不吃呀,这鸭腿可新鲜了。”忽闻一旁的孟暧道,原来是她夹给穗儿的鸭腿,却被她放回了盘中。
“我不吃……留给你哥哥他们回来吃,他们在外面跑,体力消耗大,要吃肉。”穗儿道。
“咿……你是说我哪位哥哥啊?二哥还是三哥?哟,我还没有三哥呢,我只有三姐,嘻嘻。”孟暧故意逗穗儿玩。
穗儿顿时红了面,抿了抿唇,也不反驳,顾自小口吃饭。
“小穗姐,你吃,还有呢,不会亏了阿姐他们的。”孟暧憋笑道。
“还有吗?那……我还是留给她吃吧,我怕她一个不够。”
“小穗姐……怎么感觉你心不在焉的呀?咱不是早上一起数了有几个鸭腿,说好了卤出来一人一个的嘛。是我阿姐又欺负你了吗?”孟暧敏感地问道。
“没有……她没有欺负我。”穗儿道,这么一说,心里的委屈又涌了上来,不禁眼眶发热,神色有些收不住。
“好啊!她又欺负你!我定找她算账去!”她这神色落入孟暧眼底,小姑娘登时火了。
一旁的白玉吟与韩佳儿见此情状,连忙相劝,穗儿也反复解释孟旷没有欺负自己,就是她走时匆忙,自己有些担心她了。孟暧总算答应不冲动,可是白玉吟却又多看了一眼穗儿,心道莫非是孟郎对晴妹妹说了什么吗?她决定等孟子修回来后再去问问。
……
“阿嚏!”孟旷偏过头去,以肘捂鼻,打了喷嚏。她身旁的班如华忙道:
“是不是淋雨受凉了?你去用热水擦擦身子,换身干衣服吧,我这儿有干净的男装袍子。”
“无妨,怎么好麻烦你。你这儿的衣物都是其他客人的衣物,我穿了,就得害你另外再做。”孟旷忙道。
“那……我给你生个炉子,你烤烤火罢。呀!”说着就要站起身来,却忘了自己伤了腿,差点又要摔。孟旷眼疾手快,忙起身扶住她:
“唉,你别忙,我自己来。”
说着扶她坐下,自己再去搬了炭炉来生火。
此时是五月初三酉初时分,天已然完全黑了。孟旷自送摔伤的班如华归家后,就一直滞留在她家中,尚未出门。原因很简单,因为当班如华听闻她是要去寻安希范时,十分好笑地告诉孟旷,安希范就住在她对面的院子里,他们俩是邻居。这下好了,孟旷也不必去南京吏部寻安希范,直接在班如华家中守株待兔便好。
班如华自杭州名师出师,是手艺极好的绣娘,除了在南京织造局领工钱之外,也经常在外接揽生意。在南京的王公贵族、青楼歌妓,各个出手不凡,她收入不菲。因而能在这个好地段买下一个二进带山水景观的精巧宅院,和六部五府的官员们做邻居,还能请两三个下人给她打理家事。只不过近来端午已近,她打发下人们归家过节去了,家中只剩她一人。
烤了一会儿火,孟旷身上的衣物都已然全干了。屋内静默,班如华一直没有说话,孟旷本就不善言辞,此时更觉难以开口,便只能沉默以对。
“你可是有倾心之人了?”班如华突然问。
“我……确有心悦之人。”孟旷没有撒谎,实话实说。
“她是男子还是女子?”尽管有此一问,但班如华其实认定了孟旷会喜欢女子。
“……这不重要。”孟旷没有正面回答。
“是女子吧。”班如华追问。
孟旷叹息道:“班姑娘,我也是最近才与她确认心意,还未来得及与你梧桐叶,着实对不住。”
果然是女子呀……班如华垂首,她虽喜欢女子,但却不是自己。
班如华正出神间,孟旷却突然站起身来。她敏锐的听力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是对面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归来了,定是安希范。孟旷抓起螣刀背在身后,道了句:
“我这就去了,改日有空再来拜会。班姑娘好生将养,孟某告辞。”说着便快步奔了出去。班如华无法站起身去追她,只能眼睁睁望着她消失在视野里。
作者有话要说:已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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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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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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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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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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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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