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修正负手立于牖窗旁,望着窗台之上插在青瓷净瓶中的紫薇花,沉默不语。远处的珠帘之中,白玉吟坐于琴台之后,隔着珠帘望着他的背影,亦沉默不言。
“孟公子,何不落座,妾且与您斟杯茶罢。”也不知过了多久,白玉吟终于开口道,她到底是主人,面对这位古怪的客人,她得做主。
她从珠帘后掀帘而出,走到茶桌旁,动作优雅地开始沏茶。一面沏茶,她一面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孟子修,恰好对上窗畔围巾蒙面的少年郎回首望她的视线,尽管他很快移开了视线,却仍然撩拨了一下白玉吟的心弦,她不禁微红了面颊,心道这少年郎的眉眼可真是好看。
此前闯关时,她就被这位孟公子牢牢吸引了,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才华,更是因为他身上有股极其特殊的气质,思来想去,似乎只有纯真赤子一词可以形容。白玉吟落难至烟花之地已有两年多,其间见识了太多的男人,自以为是者、贪财好色者、沽名钓誉者……熙熙攘攘,污人双目。她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男子,自有一股清风明月般的浩然正气,并不迫人,但却淡泊高绝,俗尘难染。隐约之间,似是看到了她去世父亲的影子。
沏好茶,白玉吟端了茶盏,走近他身旁,道了一句:“孟公子请用。”
孟子修抬手接过茶盏,轻声道了句:“多谢白姑娘,公子一称实在高抬,白姑娘唤我名子修便好。”
“敢问孟公子贵字?”
“我尚未及冠,因而尚未起字。”
白玉吟吃了一惊,她确然看出孟子修年纪很轻,但没想到他竟然尚未及冠。
“冒昧问一下,公子……子修贵庚?”
“已过志学之年,今年十六。”
“可是隆庆二年生人?”
“正是。”
“我也是隆庆二年生,子修是几月?”m.χIùmЬ.CǒM
“四月,四月十二。”
“呀,妾还长你半个月呢,妾是三月末生,三月廿五。”白玉吟笑了。
孟子修一时有些赧然,不知该如何应答。白玉吟能看出他的窘然,不禁对他又添一分好感,只觉他十分可爱。
“子修饮茶,茶要凉了。”白玉吟想看他全貌,故劝道。
孟子修望了一眼手里的茶盏,拉下蒙住下半张面庞的围巾,端起茶盏饮下。一眼望见白玉吟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他不自觉地侧过身去,放下了茶盏,又拉起了围巾。
“子修从哪儿来?”白玉吟得知孟子修比她年纪还小,当真也不再客气了,话语中轻松了许多。
孟子修闻言,终于从窘迫中解脱出来,想起自己今日来寻白玉吟要做的事。他想了想,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白玉吟是否会信任他呢?会不会太过唐突,如若惹恼了她可如何是好。其实他自己对白玉吟也没办法做到完全的信任,听她问起自己的身世背景,他一时间犹豫了,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白玉吟见他半晌不答,一时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难道他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吗?正当她有些惶惑的时候,孟子修开口了:
“白姑娘,我前来寻你是有原因的。我知晓十年时白家的遭遇,我费了很大的功夫才终于找到你。”
白玉吟的面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下来,她后退了半步,面上显出警惕,凝眉望着孟子修,不说话了。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恶人,也没有歹意。”孟子修忙解释道,“我只是……想帮你。”
孟子修的话锋变了,看到白玉吟这般反应,他立即明白这件事在白玉吟心中是禁忌之地,不可轻易触碰。询问当年的事可以延后,眼下得稳住白玉吟的情绪。
白玉吟移开视线,咬唇不语,孟子修也没有再说话,等待她的回应。片刻后,白玉吟道:
“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说罢回身,掀开珠帘,坐回了琴案旁。
“你是说,我根本无法与潞王作对吗?”孟子修轻声询问道。
“你究竟知道多少事?”听他提起潞王,白玉吟的声线听上去有些颤抖。十六岁的女孩今日当真受到了冲击,自两年前家中剧变后,她就再也不愿回忆曾经的那段痛苦时光。如今突然有个少年郎找到她,说他知晓她的过去,想要帮她。她当真无措,亦不知该不该信他。
孟子修缓缓步到珠帘前,望着珠帘后侧身对着他的白玉吟,道:
“可否请你抚一曲,我且说与你听。”
白玉吟转首望他,就见他掀开珠帘走入了内屋,提起长袍前裾,坐于琴案前的墩子上,若青松迎风定然。白玉吟似是被他所影响,起伏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她定了定神,双手附上琴弦,开始弹奏。
她弹的是雁落平沙,为的是静心。而孟子修的话语夹杂在琴音之中,莫名地契合,话语简洁,三言两语讲明来龙去脉,却乱了白玉吟的琴音:
“我自京中来,家中不幸卷入朝局争斗,我父兄被不明凶徒杀害,母亲随后发病而亡。我立誓查明真相,在舅舅资助下孤身下南京,只因从父兄之案的关联者身上查到了你的父亲白先石。在你父亲案发前,曾与这个关联者有过近一年的书信往来。那关联者名唤黎许鸣,不知你可有印象?”
白玉吟一面抚琴,一面摇头,说道:“我父亲确然案发前曾与京中维持着联系,但我不知对方是谁,他从未与我提过。”
孟子修起身,立于白玉吟身侧,手轻轻按在了琴头之上,制止了白玉吟继续抚琴。他躬身望了一眼白玉吟,白玉吟会意起身,坐于他方才落座的墩子上,于是换孟子修落座琴案后开始抚奏。这一起手,便知是酒狂。悠远畅然的琴音,恣意飒然的指法,顿时令白玉吟心头一快,郁积的悲痛愤然与惶惑恐惧之情,仿佛一瞬就被弹指挥开。在这琴音之中,白玉吟当真若饮了酒般,眼前这个人的容颜让她心跳加速,面上微醺。
酒狂至尾声,孟子修终于问道:“你确然完全不知吗?若不知黎许鸣,你可还知道其他甚么事?我需要继续调查下去的线索,还请白姑娘相助于我。”说这话时,他眸光落在琴弦之上,并未抬头看白玉吟。
白玉吟咬唇,她不知该不该开口,因为她所知晓的事完全是她如今能够活命下来的仰仗,她不能轻易将那些事告诉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否则她保命的依仗就没有了。她还不能完全相信孟子修,因为孟子修也并未明确告诉她他自己的来历。
孟子修可能猜中了她的心思,于是道:
“眼下你不说,我也没有办法,只是我以后也难寻到机会再来见你了。我身上的钱财实在有限,出风头闯关进来见你已然是引人瞩目,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实际上我现在可能已经被人盯上了,过不多久我得离开此地避避风头。”
“你要走吗?”白玉吟不知为何有些惶然。
孟子修苦笑了一下,道:“你也许有办法节制潞王,潞王留你一命有他的想法。可我若是离你太近,可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
他这话说得直白,也直接明示了他与潞王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反倒忌惮于潞王的存在。白玉吟心中很不好受,原来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可以利用的工具吗?而且这工具还带着刺,他忌惮于会刺伤自己。
“磐石无转移,都是假的吗?”白玉吟语调中蕴着失望,她话语中意指闯关的最后一关,她所出的题目。当时孟子修画了一幅江畔苍石图,题诗:“风卷拍岸石,堪护身下翠。”着实给了白玉吟一番动了心的念想。可如今他却……唉,世人多不过如此罢了。自身都难保,又何谈救护于她?
孟子修奏完了酒狂,听她有此一问,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
“我若要赎你出来,需要多少银钱?”
白玉吟顿时吃惊地望向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孟子修却突然笑了,道:
“办法都是想出来的,既然我没办法再进来,那你出来不就好了?”
“可是……鸨母她不会答应的。”白玉吟急道。
“她会答应的。”孟子修定定然说道,随即长叹一声。白玉吟以为他是在叹息这件事太难办,但孟子修其实是在叹息他将要对不起舅舅了。舅舅临走前给了他一大笔钱财,让他能在外谋生立足,后来又让南京这边的赵氏粮行分号专门拨了一笔款项,用于给孟子修看病买药。这些钱林林总总算起来能有四百多两银子,他要尽量在这笔钱的范围之内把赎身价谈下来。
孟子修望了一眼外面的夜色,道:“不早了,你早些睡。我看会儿书,明日去寻鸨母相谈。”
白玉吟美眸中起了泪光,一时语塞,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你真的要这么做吗?为什么……”她喉头微哽。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不救你谁来救?我知你厌恶这烟花之地,恨不能早日赎身,这事儿当然得尽快做。”孟子修道。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让白玉吟落下泪来。落难至此两年,她真不知当世还有人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一夜白玉吟难以入眠,和衣侧卧于床榻,却凝神聆听着外间的动静。昏黄的微光从外面透进来,她能听见孟子修夜读翻书的声音。莫名的,一股温暖的安全感遍及全身。这个瘦弱的少年似乎一阵风就能被刮跑,可却带给她如松如山般的扎实感。他沉稳至极,似乎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出来的。可他性子里却还带着一股出尘撒逸之气,一静一动结合得完美极了,分外迷人。
不知过了多久,翻书声停了下来。白玉吟不禁从榻上起身,走到外间,便见他伏在书案上睡着了。她急忙寻了一张毯子,盖在他身上。望着他枕在臂上的侧颜,她忍不住将他的围巾往下拉了拉。手指仿佛不听使唤般抚上了他的面容,触手温暖,唇畔有细细的刚冒出来的绒须,提醒她这人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郎。她心口团着一团温软的暖流,凝望他的眸光在微弱灯火中含着情意,脑海中忽然浮现了折桂令春情一词: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也许这就她命里的如意郎君,是她曲折凄苦中唯一的慰藉。
“孟郎……”她轻声唤道。
作者有话要说:忍不住要耗点笔墨写一写二哥与白姐姐动情的过程,还是蛮浪漫的。
雁落平沙是琴曲平沙落雁的古称,此曲的作者,有唐代陈子昂之说,宋代毛敏仲、田芝翁之说,又有说是明代朱权所作。
酒狂相传为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阮籍所作。
祝大家清明安康,今天是抗疫公祭日,各大网站一片灰蒙蒙的,感觉在今天更新有点不合时宜。不论如何,在这场浩大的战役之中,我们付出了太多,所有因此逝去的人们,愿你们往生极乐世界,无病无灾。依然活着的我们,都要继续好好活着,开心快乐地活着。
我们都是彼此在曲折凄苦中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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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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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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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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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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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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