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儿脑海中回忆着太后最后与她说的话,背着包袱来到了西六宫的咸福宫门外。这里便是恭妃娘娘的住处,西六宫最偏僻之处。对于她来说,离开慈宁宫依旧是福祸相依,虽然逃离了皇帝的纠缠,可离开了慈宁宫同样意味着保护伞就此消失了,眼下的恭妃娘娘是没有办法给自己提供足够的保护的。她只能祈祷张鲸不要找到她,此后,她最好能如不存在般,不引起宫中任何人的注意。
来到咸福宫中第一日,恭妃娘娘没有见她,她直接被一位姓顾的嬷嬷领去了宫人房。这一次,也没有了独间房的待遇,这是六人间的大房。咸福宫中的宫人只能住大通铺,因为屋子不够用。好在,咸福宫的宫人不算多,顾嬷嬷领她认识宫人后,她就全部记在脑子里了。顾嬷嬷是咸福宫总管,另有恭妃娘娘的贴身近侍两人,洒扫内侍和宫女各两人,杂务内侍和宫女各两人,然后便再没有更多的人了。这配置,且不说与慈宁宫相比,就是与她同级的承乾宫相比也差得远。而穗儿很快就发现,咸福宫奴欺主的现象很严重,顾嬷嬷几乎完全说了算,其余人唯命是从,恭妃娘娘终日里窝在主屋中不出来。
眼下穗儿暂时被安排负责杂务,睡在她身边的,是一个年纪比穗儿还要小的小宫女,有一张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模样十分可爱。她同样负责杂务,穗儿来的第一日,就与她一起干活。小丫头起初有些忧郁的模样,小小年纪沉默寡言,与穗儿也是招呼都不打一下。不过她毕竟还是有孩子心性,穗儿巧言逗了她几句,她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可莫要在顾嬷嬷面前说这样的玩笑话,她定要寻个错罚你。”笑完后,小丫头又东张西望,紧张兮兮地压低声音说道。
“为什么呀?难道连玩笑话都不能说了?”穗儿问。
“别的宫自然没问题,但在这咸福宫,连笑都是罪过。那顾老妖,就是老天派来惩罚我们大家伙儿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前辈子造了孽,这辈子竟然被分到了咸福宫服役,你说,我今年才十三,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小丫头说着说着都要哭出来了。
“有这么夸张吗?”
“哎呀,你知道个甚么,那顾嬷嬷可是陛下派来的人,陛下要她好好看管咸福宫,看管好恭妃娘娘,莫要让恭妃娘娘出来随意走动。这根本就是变相将恭妃娘娘打入冷宫了。顾老妖仗着有陛下撑腰,完全不把娘娘放在眼里,娘娘的饮食用度都很差,她自己中饱私囊。娘娘只能趁着顾老妖每五日外出汇报的机会出去转转,或者必须要有太后娘娘的召见她才能出去。”
“难道太后娘娘不管吗?”
“太后娘娘如何管得了,走了一个顾嬷嬷,还会再来新的李嬷嬷、王嬷嬷,圣上不喜欢恭妃娘娘已经成了事实,太后娘娘也改变不了。太后娘娘本因为立储的问题和圣上之间生了罅隙,如今只想稍微让步一点,修补母子关系,所以只能牺牲恭妃娘娘。谁让我们娘娘是都人出身,孤苦无依的,谁都能欺负。”小丫头终于抽抽噎噎地哭了出来,看来她虽嘴上嫌弃咸福宫,到底还是认主,知道要心疼自家娘娘。
穗儿叹了口气,摘了自己的帕子帮她擦眼泪,问道:
“莫哭了,我还不知道你叫甚么名字呢?”
“呜呜……韩…韩佳儿。”
“韩佳儿,哈哈,我是李惠儿,咱们名字还挺合的。”穗儿笑道。
韩佳儿吸着鼻子,红着眼打量穗儿,眼前这个姐姐瞧着年纪不大,却有种超越年纪的成熟,她长得可真好看,笑容莫名让人安心。
“你这人……还真是乐天。”她嘟囔道。
“这世上的苦难多着呢,若你总是愁眉苦脸,这一辈子岂不过得太憋屈了?再苦再难,我也不哭,我就是要笑,就是要那些欺负我们的人不能得逞。只要你开动脑筋,不断想办法去应对,天无绝人之路。总有一天,会苦尽甘来。”她眸光仿佛穿透道道宫墙望向了外面遥远的天地,温暖且坚定地说道。
……
穗儿来咸福宫的第三日才见到恭妃娘娘,地点是在咸福宫偏殿中。恭妃看上去有些紧张,她是趁着顾嬷嬷不在的间隙招穗儿来的。一见面,恭妃娘娘就很直接地插入正题:
“若你能为我寻到前首辅的宝藏,我可以协助你出宫。救你的南镇抚司总旗方铭与我自幼相识,但甚少有人知晓我与他的关系。他有途径可以帮你。”
穗儿想了想,应道:“娘娘为何认定确实存在这样一笔宝藏?从始至终,这不过只是传言罢了。”
“我必须相信,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奴婢愚钝,不明白为何宝藏会成为娘娘唯一的希望。”穗儿道。
恭妃望着她,半晌叹息道:“眼下朝政之弊端全在于缺乏钱财。如若我能为我儿挣得这一份宝藏,那么在未来的储位之争中,我们就有更多的保障。这一笔钱财,会有很大的作用,不论是用在打通上下关节,积攒人脉,亦或是让我儿做成更多大事,立下功勋。”
皇子不参与朝政,这是自成祖之后的规矩。不过嘉靖帝时,彼时的裕王,也就是后来的隆庆帝已然在暗中参与朝政,嘉靖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所以此后皇子只要不明着来,暗中都可培植自己的势力,参与朝局。穗儿能够理解恭妃娘娘这种提心吊胆,必须为儿子提前做打算的心思。但是她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如何才能寻得到那莫须有的宝藏?这个宝藏传言几乎已经成了穗儿毕生的梦魇,她恨不能向全天下宣告,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笔宝藏,谁都不要来烦她才好。
“娘娘,奴婢实话实说,奴婢确实不知前首辅让我绣的那些图案究竟为何,我可以给您都画出来,但奴婢愚钝,实在是看不出来其中的玄机。”
“无妨,你先画下来,我们再慢慢商议。”恭妃说道。
“喏。娘娘,奴婢该在哪里画?”穗儿问。
这个问题可真难倒了恭妃,咸福宫内她根本做不了主,做什么事都会被顾嬷嬷发觉。为了寻一个能让穗儿安心画画的地方,二人思索半晌,才最终选定了安乐堂,也就是此前穗儿在慈宁宫受罚后养病的地方。
穗儿问恭妃娘娘,那个面部烧伤,沉默寡言老宫人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只有她能单独分到一个小院子独自居住?恭妃娘娘回道:
“我亦不是十分清楚其中的原委,只听说那是隆庆六年十月时,宫中曾起火,虽然扑灭及时,但仍然有四五个宫人在那场火灾中被烧死。那老宫人就是在那场火灾中侥幸存活下来的。”
“您可知是哪一宫失火?因何原因?”
“是景仁宫有宫人起了小灶,不小心失火,但更具体的就不知晓了。”
“景仁宫……”穗儿念叨着,她曾在前首辅书房中读到过首辅的手札,隆庆年间,居住在景仁宫的正是现在的李太后,当时她是贵妃,地位仅次于陈皇后。
如此说来,这老宫人岂不就是曾经李太后身边的服侍宫人?怪不得能在安乐堂中有特殊对待,大约是李太后给的恩典。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太后最初罚你板著,你晕倒后把你送去安乐堂,其实都是为了保护你。你可知你板著根本就没满一个时辰,姜嬷嬷见你撑不住了,赶紧喊了停,随后你就晕倒了。太后把你送去安乐堂,一是为了让你躲避张鲸的追捕,二是为了掩去宫中的口舌,你擅闯御花园冲撞太后一事,全被太后压下来了。三是为了让老宫人照顾你,太后还暗中给老宫人送了药,掺在饭食里让你吃下,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老宫人到现在也还是太后的人,她不愿出宫,但因为受过重伤也无法在太后身边侍奉,太后才安排她在安乐堂终老。”穗儿能想到的,恭妃显然也都能想到,对于老宫人的事,她比穗儿知道的多得多。
“太后娘娘为甚么……”穗儿不禁动容。
“为甚么要这般护着你?”恭妃接过她的疑问,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你可知,太后是这宫中最念旧,最体恤下人的主子了。因她是贫苦出身,知晓身为奴婢的艰难。而你……我亦不知道为甚么,或许是因为你曾是前首辅的家里人罢,太后看见你,就会想起前首辅。”
穗儿或许永远也不能弄清楚太后为何会这般护着她,但这份恩德,她牢牢记在了心中。于此世间,待她薄者甚多,待她厚者甚少,故后者对她来说弥足珍贵,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有能力了,可以对这些人有所回报。
穗儿与恭妃商定,每逢朔望及初五、初十、二十日、二十五日,穗儿能趁着午后至掌灯时分顾嬷嬷不在咸福宫中的机会,前往安乐堂老姑姑处绘图。因着顾嬷嬷每逢这些日子,都有半日不在,要去内官监向她的上级汇报咸福宫近五日的事项。她是宫中少有的拥有出入玄武门令牌的宫婢。她的上级,实际上就是司礼监大太监张诚的干儿子内官监少监张书福。张书福得她汇报后,会向张诚报咸福宫事项,张诚会定期捡其中要事向皇帝禀报。皇帝一直严密监控着咸福宫,他猜忌恭妃,不允许她肆意走动,也不允许她与除了太后之外的任何人来往,但凡有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注意。
穗儿利用这短暂的半日时光,努力回忆前首辅曾给她的所有绣样,闷在安乐堂中,将画幅一点一点拼接完整。她每次去安乐堂画画,老姑姑就坐在她身边,安静地陪着她。她会给穗儿端上一杯热水,亦或做点小吃食给她垫肚子。阴雨的天气中,安乐堂内一片昏暗,她还会点了油灯,照亮桌案。天凉了,她会为穗儿烧暖手炉,为她缝制冬袄。真如母亲般,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她。穗儿时隔数年再次体会到了早已失去的母爱亲情,与老姑姑之间的感情也愈发深切,难以分割。无形中,她已然将老姑姑当做了另一个母亲,希望能一直照料她,为她尽孝。
绘画持续了三个月,终于被顾嬷嬷发现了端倪,穗儿和恭妃不得不暂停了一段时间,等顾嬷嬷解除了怀疑,才继续再画。由于这项工作万分繁琐,穗儿又不似被张鲸抓住时敷衍他们,可以随意乱画,因而一直持续到第二年,也就是万历十三年的四月份,穗儿才基本上完成了全幅绣样的拼接。
她与恭妃还没来得及进一步研究这全幅绣样,事情出了变故。万历十三年五月初三,张鲸以东厂例行巡查的借口,亲自带人来到了咸福宫中,并确认了穗儿就身处咸福宫的事实。他当时并没有当场将穗儿抓走,因为忌惮顾嬷嬷,亦害怕此事传入皇帝耳中引发皇帝猜疑。
咸福宫成了危险之地,但穗儿却没办法再随意调动,她觉察到咸福宫中应当有内奸,否则是谁向张鲸通报了她的所在?慈宁宫已经回不去了,安乐堂不能暴露,咸福宫已然强敌环伺,四面楚歌,穗儿陷入了入宫后最危险的一段时期。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还有两章这一段旧事情节会结束,昨天看到有朋友对这一大段叙事作了分析,分析得很好。再提醒大家一下,这一段叙事并不是完整的事实,有三成被隐去了。Χiυmъ.cο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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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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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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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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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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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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