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户?您可来了,郭头等得不耐烦,先进去了。”
孟旷跑到他跟前站定,喘了片刻,点了点头。周进同也没问她为什么迟到,因为他知道对孟旷这种常年不开口说一个字的人,问了也是白问。只是今儿总感觉百户这面貌有些与往日不大一样的地方,一时间却也说不上来。
话不多说,二人这便脚步匆匆进了户部,直奔账房而去。
三月初二,户部查账第二日,范围基本已缩小在山东清吏司的账上。昨日查出了大量对不上数字的赋税欠账,每个省都有,其中江南地区的欠账基本都被皇室宗亲拿去了,想追也追不回来。但唯独山东清吏司这里出现了赋税之上的较大浮动,流向却并不指向皇室,这引起了郭大友的注意。
孟旷踏入账房时,表哥赵子央正在和郭大友解释某本账簿上的内容。
“这数字算下来,万历十八年山东积欠了白银二十万两的粮饷,这粮饷是用在了凤阳弘济渠的修整之上?”郭大友问道。
“正是,当时是由右都御史出督漕运兼凤阳巡抚王廷瞻王巡台负责的此项工事。圣上要求户部划拨经费,我们一时无法从库银中划拨,恰逢山东刚缴上来赋税,王巡台以事情紧急为由,将一大半全给直接拨走了,这事儿当时报过内阁和圣上,下来的批文有首辅申时行的亲笔拟票和圣上朱批,允许特事特办。这一笔赋税就没进过户部的库房,我们账面上不好记这件事,于是我们给户科的汇报上写的是确从库银划拨了二十万两,但我们账面上只能记作积欠,因为这笔钱从未入过库。”赵子央解释道。
“若是这笔钱当时王廷瞻不曾挪用,那么原本该用在什么事务之上?”郭大友问。
“各地上缴的库银的用处虽说明面上有规定,但如今捉襟见肘,自然是哪里紧缺就用在哪里。万历十八年的赋税,当用在万历十九年,也就是去年的诸多事项上。赈济灾民、划拨军费,都有可能。说起来,若是有这二十万两在,去年的那场河南大饥/荒,恐怕会好过得多。”赵子央叹息道。
“我记得,王廷瞻后来改了户部尚书,又改南京刑部尚书?”郭大友问。
“是,王巡台确实在修完弘济渠后得圣上嘉奖,改了户部尚书。但并未来上任,就被改为南京刑部尚书了。眼下他年事已高,重病于家,赴任也难。之后,户部尚书由现在的杨部堂来任。杨部堂当时负责了河南大饥/荒的赈灾,虽竭尽全力,但去年大灾依旧是惨绝人寰,卖儿鬻女、乃至于吃人充饥。导致大量流民滞留在京城附近,户部和惠民『药』局辟出救济区,搭建窝棚收留流民,每日施粥施『药』,才勉强把流民安抚下来。杨部堂还被言官批评赈灾不利,败坏京城秩序。但圣上看重他能力强,予以重任。”
郭大友陷入思索,打眼一瞧孟旷和周进同来了,他点了点头。然后又转向赵子央道:
“陕西和辽东的军费粮饷,往年的账目你们可有?”
“有的,上差请跟我来。”赵子央将郭大友三人带到了另一间账簿库房,从堆得密密麻麻的案卷中抽出了厚厚一大沓账簿,堆在了三人面前。
“我调取的是前两年的军费账目。”赵子央解释道,“我们这边的账目尚不全,上差若需对账,还需去兵部调阅人头数和物资采备的账目。”
周进同还没开始查就已经头晕了,孟旷面『色』也不大好看,郭大友看着这么多案卷,叹息道:
“查罢。”
三人开始闷头查阅,自早上开始一直到下午,满眼全是数字。午食是户部内务送来的,差强人意,只能将就着吃。孟旷吃饭时,周进同一直盯着她看。因着她把面具下半掀起,周进同十分新奇,心道百户这长得也太俊了,漂亮得跟个娘们似的。怪不得要戴面具,这是学兰陵王呀。只是看她吃饭咀嚼,似乎下巴也不像是受过伤的模样,可真是个怪人。
一直查到下午,孟旷手边的纸上已经记了大量对不上的账目,短缺的粮饷缺口实在太多,很多原因都说不明,若是算个总数,那可是一笔很大的数字。这其中,郑氏到底从哪些渠道将陕西的军饷装进了自己的口袋,是否还会在其他地区出现类似宁夏叛『乱』的危机,这是目前郭大友需要查明的。陕西和辽东的防务是目前最重要的,一个防范着蒙古人,一个防范着女真人,两线作战对明军极其不利,陕西眼下已经出问题了,辽东绝不能『乱』。Χiυmъ.cοΜ
孟旷迅速查完了属于她的那一部分,将自己记下的疑点交给了郭大友。郭大友看着她,就见孟旷打着手势告诉他,自己今天想早点回去,家中有事。
郭大友觉得新奇,这小子早上迟到也就罢了,下午还想早回去?她家里能有什么事,是体弱的妹妹病了?还是那个女人……
郭大友点了点头,道:
“那你先走罢,明儿你且去兵部报道,还是辰时。”
孟旷点头,起身,不着痕迹地塞给一旁的赵子央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小纸片。赵子央把纸片捏在手中,不动声『色』。等孟旷走了,他借着出去方便一下的借口,走出账房,将那纸条展开一看:晚上来灵济堂吃饭,有事相告。
……
灵济堂今日重新开门营业。清虚早上赶来时,被孟暧狠狠说了一通。说他与自家姐姐串通了暗中监视家里,也不和自己说,都把自己当成了傻子。清虚只能赔笑,好言安抚。
开门没多久,新上任的中城兵马司詹宇詹副指挥就带队过来打了个招呼。他从今日开始就会不断在这附近来回巡逻,保证这附近的治安。大约是因为他的出现,今日流民大减,也看不见前日过来闹事的那些流民头子了。
午间前,舅舅赵云安携着舅娘杜氏上门来了。赵云安如今年逾五旬,身子骨尚算硬朗,但发鬂胡须已然花白,面上的皱纹也年年渐多。他五官与已故的母亲赵氏有三四分相似,依稀能看到昔年母亲的模样。舅娘杜氏年逾四旬,是个静雅的中年『妇』人,丝毫没有市井『妇』女的杂然气息。她早年间是官家的名门闺秀,饱读诗书,尤其擅书画,写得一手的好字。只是因为家道中落,才嫁入了商人家。舅舅赵云安心『性』忠厚,对她一心一意,爱护有加,一生与她相知相伴,没有娶别房。二人膝下只有一子,便是表哥赵子央。她因嫁了好人家,这一生过得尚算顺遂,心气平和安然,对待孩子们温柔可亲。尤其对孟家的孩子们,她怀着无限的怜悯与关爱,时常给与照拂。这不,听闻昨日孟家起了风波,今日就拉着老伴儿来瞧瞧情况了。
赵家早年间也有辉煌的时候。赵家祖上本是南直隶扬州府江都县富农,洪武年间便是入京的粮长得了官而起家的,家中一直与户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正德年间,因着与皇亲国戚的一层远房关系,被赋予了皇商的身份,开始经营米粮生意。实际上,便是常平仓之下的分支皇商,是朝廷平抑米粮价格的助手,最盛时期,掌握着两京之间五分之一米粮的籴粜。嘉靖末年逐渐脱离了朝廷背景,成为相对比较独立的商人,至如今的万历年,大部分生意已转让而出,眼下只做一些小规模的米面粮油生意,基本靠的是早年间积累的人脉关系,做的是别人剩下的买卖,而与朝廷皇商彻底脱钩了。与其说是家道中落,不若说是世事变迁下的明智之选。赵氏几代家主深谙官场之道,亦知晓皇商从事的乃是风险极大的买卖,必须要寻靠山,靠山若是倒了,更是风雨飘摇没有半点依靠。故从成为皇商的不久之后开始,赵家就在一点一点试图摆脱皇商的身份,如今总算彻底解脱了。虽辉煌不再,但也衣食无忧,再不必提心吊胆了。
因着孟旷不想让舅舅、舅娘知晓穗儿的事,故孟暧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舅舅、舅娘留在了前堂,没让他们往后院去。舅舅、舅娘让家里伙计抬了些米面粮油来,他们每每来看望,总是不忘要送吃的来,尤其关照孟暧的身体状况,生怕她有个不适。舅舅到现在还经常送孟暧儿时爱吃的甜糕来,把她当孩子宠爱。老俩口坐在前堂问了家中近日的情况,又仔细询问了孟旷的情况。每每提及孟旷,舅舅就总要说想办法让她别留在锦衣卫了,赶紧退出来,回扬州府的老家成婚,二十四五的年纪还来得及。舅舅对孟旷入锦衣卫一事始终耿耿于怀,但他又拗不过孟旷,故此事成了他最大的心病。而舅娘总是安慰他,一切顺其自然,不要强求。孩子们自有孩子们的追求,何必如此烦恼。
一家人一起吃了饭,老俩口絮絮叨叨闲话许久。午后,看病拿『药』的病人渐渐多了起来,孟暧又要开始忙了,他们不便再扰,于是告辞离去。孟暧送他们离开,心中又是温暖又是无奈。
直到老俩口离开,孟暧才来得及送饭给穗儿吃。好在穗儿今日本起得晚,早饭吃得也晚,上午看书打发时间,一直看到现在也不觉得饿。送饭时,穗儿提及了昨夜与孟旷商量好的事,孟暧听后心下暗惊,原来小穗姐到现在还没有说出全部的事实吗?看来姐姐是对的,小穗姐身上真的藏着很深的秘密。她倒是能理解姐姐那疑神疑鬼的状态了,她身为一个什么事都要查清楚的锦衣卫,遇上小穗姐这么个神秘无比的人物,可不得抓狂嘛。
只是姐姐和小穗姐这俩人……唉……想起舅舅那『操』劳斑白的须发,忧心孟旷未来的模样,孟暧心里也不知是个甚么滋味。
大约申时不到,孟旷便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块猪肉,一条鱼和一壶酒。酒是麻姑酒,在市肆着名的江西酒家沽售。这酒源自豫章建昌,是双料酒,因文人墨客的推荐在京声名大噪。传入京中后,颇受京城达官贵人喜爱。有对子云:麻姑双料酒,玫瑰灌香糖。这酒奇香无比,端午时节相赠互饮,还有辟邪之意。
孟旷一回来就开始下厨,在厨房忙活的功夫,家中客人也逐渐来齐,表哥赵子央、清渺清衡师兄弟,还有本就在灵济堂帮忙的清虚。约莫酉时,灵济堂闭门谢客,穗儿从后院出来,一共七个人在前堂偏厅入席,团团围坐。
话不多说,今日席间诸位都已晓得这筵席是为哪般。孟旷与孟暧先敬酒,随即穗儿也敬酒,众人皆举杯一饮而尽,便开始举箸吃菜。话语间聊些家长里短的闲事儿,直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孟旷看了一眼穗儿,才道:
“诸位,今儿把大家聚在一起,是因为穗儿愿意把她的事儿和咱们说说。望大家听后,能有个判断,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我也需要与大家商议才好。”
众人将视线投向穗儿,穗儿放下碗箸,清了清嗓子,道:
“诸位,接下来你们听到的乃是内廷之秘辛,除非你们有手段去内廷查证,否则我说的话也是缺乏实证的,信与不信取决于你们的判断。我会说出七成的事实,剩下的三成请恕我必须隐瞒。全部告诉你们并非什么好事,我这么做是希望能保护你们。望你们听后,能助我尽快离开京城,这是我现下最要紧的事了。”
于是穗儿开始叙说她此前这么多年在宫中所历之事,随着她的叙述,事情的匪夷所思之处,让在座所有人陷入了愕然之中。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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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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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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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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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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