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不朝已五年有余,朝会时兴时辍。本月初一未朝,今日初二自也不朝。于是百官卯初至午门外点卯,随即便各归所属衙部,用朝食,然后开始这一日的值务,至如今已渐成习惯。户部点卯的时间点规定得不是那么严苛,卯时以内抵部均可点卯,不算迟到。周进同抵达户部门口等待后,还能瞧见个别户部官员脚步匆匆地赶来点卯。有些人点了卯,用了朝食,便离了衙部,出外差去了。似户部这样的衙部,确有其特殊『性』,与锦衣卫一般,所属官吏也常出外差。
没过一会儿,周进同看到了孟旷的身影。她自南面步行而来,依旧是一副修罗鬼面的锦衣卫缇骑打扮,冷冰冰的眉眼让人瞧着心底也跟着发寒。
“百户,见过百户。”周进同忙上前拱手行礼。
孟旷朝他点了点头。
周进同昨日表现不好,郭大友差点就向刘教头告了状。刘教头是他最敬重的师父,他可不愿师父因为自己在郭大友面前折了颜面。故今日不敢懈怠,提前赶来。但瞧见孟旷,他却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关在她家中的女子。那女子之美,真是他生平仅见。一见之下便是念念不忘,昨夜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安稳,起了不知多少旖念邪思,早上起来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无力。
他望着孟旷,踌躇着开口询问道:
“百户,您昨夜可睡得好?”
孟旷点了点头。
“您……早上可吃的好?”
孟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人问得什么问题。
“唉……百户,我与您直说了罢。”到底是军人,心里藏不住话,“那个女子,李惠儿,她在您家里有多少时日了?”
孟旷举起两根手指,表示已有两日两夜。此时她心底已有八分明白周进同这小子脑子里在动什么念头,顿时升起一股警惕感来,这警惕感中还暗含着三分不悦。
“这往后,您该如何安顿她?非亲非故的,可既然被咱们抓回来,又不好随意就甩了包袱罢。”周进同也明白自己的心思此刻应该已经被孟旷看破无疑,但他仍然不好直接开口,只能试探着一点一点推进话头。
孟旷似是冷笑了一下,做了个割喉的动作,意思是必要时可以直接杀了省事。当然她是故意表达出这层意思的,目的是想吓唬一下这小子,让他赶紧闭嘴,别再谈这个话题了。
周进同面『色』白了白,许是对孟旷那『逼』真的杀意信以为真,忙道:
“使不得,百户。这女子也是可怜,咱们还是别徒增杀业了。”
孟旷眼神现出十足的戏谑,周进同见之不由心下一宽,内心苦笑:原来百户也是个会开玩笑的人呀,这玩笑可真是颇具百户特『色』。
“百户,属下多嘴,冒昧问您一句,您可有婚配了?”
孟旷有点想打这个小子,真是个愣头青,还不知要止了话头。她瞪着这个小子,也不答话,就等他下文。
“若是您尚未婚配,或者已有谈婚论嫁的对象,她在您家中到底不便。孟小娘子身子也不好,看顾灵济堂已然疲累,还要顾看于她,着实是负担。我家里……”他闷着头继续说,话还没完全说完,突然郭大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让你俩久等了,跟我进来吧。”
郭头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户部门口了,周进同被吓了一跳,连忙闭了嘴。孟旷狠狠剐了他一眼,这小子运气真好,他要是继续往下说,指不定自己就直接拳头招呼了。
周进同被孟旷这凌厉的一眼给吓到了,不由讪讪,暗道看来自己猜得没错,百户对那女子确实有意。
收拾起心思,他们随着郭大友入了户部。锦衣卫调查的方式有很多种,有完全不与被调查对象直接接触的刺探,也有像现在这样半公开的、直入调查对象内部的调查。不过,这次调查完全是突击,锦衣卫之前完全没有与户部打过招呼。故而入门后,郭大友直接向门阍出示了锦衣卫令牌。门阍当即面『色』一变,很是恭敬地走出来,亲自领着郭大友三人往内行去。
“三位上差,今日是来巡哪个部门?”门阍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们想和湖广、江西、山东、浙江四省的清吏司郎中聊聊,此外想调取军储仓和广盈库的流水账簿看看。”郭大友很和气地说道。
今日所查内容,孟旷与周进同事先一无所知,全是郭大友自行决定的。他熟知朝中各部门的情况,对当下全国各省的形势也有独到见解,专门挑出的这四个省,都是产粮大省,也是军需物资最主要的来源地。此外还有一个南直隶拥有独立的户部建制,要查就得调档案,这就要惊动侍郎级别的官员了。
门阍哪里请得动这些上官,只能先将三人带到户部用以接待的会客堂内,斟茶侍奉上,然后去通报。过了约莫一盏茶时间,一个年逾六旬的三品文官携着三名五品文官,一名六品文官急匆匆地赶来。为首那三品文官一跨过门槛进来,就立刻笑着拱手行礼,道:
“三位上差,实在不好意思,久等了。”
郭大友起身,笑着抬手回礼:
“卢侍郎,打搅了。”
“哪里的话,上差来访,我等自当全力配合。只是,杨部堂早些时候领了班差亲去查仓了,故眼下不在,还请上差莫怪。”
来者恰是现任的户部左侍郎卢维桢,字瑞峰。他年事已高,据说已经向上递了条,若是不出意外,今年就会致仕。他的上官是杨俊民,也就是现在的户部尚书,主管仓场。杨俊民眼下恰好不在,为了不让锦衣卫心生猜忌,作为部门副主管的卢维桢要把话一开场就讲明了。
“唉,不必烦扰杨部堂。我等今日就是来瞧瞧各地军粮的账目来往的,圣上近些日子对这个比较上心。”郭大友笑道,今日本没想惊动侍郎级别的官员,不曾想他这一出现还是引发了户部震惊。于是他也很快把话点名,让这些户部官员能有个心理准备。这些官员听他这一句话,便知锦衣卫今日并非来者不善,虽然心弦尚且绷紧,但好歹不至于提心吊胆了。
“没问题,请三位上差与我来。”卢维桢立刻道。
一路上,卢维桢也向郭大友三人介绍了身边的三位五品官和一位六品文官。其中三位五品文官分别是浙江、湖广和江西的清吏司郎中,而那位六品的文官则是代他长官出面的山东清吏司主事,恰恰正是孟旷的表哥——赵子央。
当然,在官场中,孟旷与赵子央之间很避讳彼此的亲戚关系,官场内部鲜少有人知晓他二人是表亲。今日突然在自家衙署见到孟旷,赵子央虽惊讶,但还是能够维持镇定,一直避免与孟旷有直接的目光接触。而巧的是,因为孟旷的修罗鬼面之相,几个官员心底都有些犯怵,亦是不大敢拿正眼去瞧她。这便是郭大友与孟旷搭档的精当之处,有孟旷这尊煞神在身边坐镇,郭大友哪怕笑着,也让人胆寒,能够起到非常强烈的威慑效果。
孟旷维持着她的冷酷面容,她因着手上本就落了很多人命,这些年来眉宇眸光中多了一丝煞气,尤其当她穿戴整齐一身的锦衣卫装备后,这层煞气便自然而然逸散而出,让胆怯之人见之慑然。
她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表哥身上,暗道真是不巧,怎得今日是表哥出面,他的上官去哪儿了?
恰好郭大友此时也问了这个问题,卢维桢回答道:
“山东清吏司郎中范禺名出公差去了山东催征夏税,前些日子刚走,得有三个月才能回来。”
“哦,我似乎听说今年山东匪患十分严重,是不是今年的夏税会有困难?”
“上差明鉴,确实如此。眼下山东当地多位粮长畏难情绪严重,催征困难,连关领堪合都分派不下去,此事确实是眼下户部最棘手的事之一,故杨尚书便差范郎中亲自督办催征。”卢维桢叹息答道。
夏税是大明两季赋税中的前一种,主要收麦,涉及到的是北方的种麦区。后一种则是秋粮,收的是南方的稻米,比之夏税更为重要。粮长乃是各乡选派出的乡民大户,担任衔接官与民的职责。自古以来皇权不下县,由乡民自治是老祖宗一直沿用的治理方式。官府派发每年每个税区的赋税关领堪合,各个税区的粮长便须领了关领勘合,向下分派催征税粮的任务。
洪武初,粮长、里长与甲首各有分工,粮长督并里长派发各个里的税粮任务,里长又向各个甲首派发各保甲内的税粮任务,最后甲首向保甲内的所有粮户派发税粮任务。当时规定了粮长每年须于规定时间以前抵达京师领取勘合。所谓勘合,就是一种二联单式的文册,在骑缝中间加盖官府印信,使用时撕剪下来,双方各执一纸,以凭日后校勘对合之用。勘合是向内府户科关领的,用毕后又须向户科缴销。这种发明源自于洪武初年的空印大案之后,算是大大便利了官府运作。
等到缴税时期,粮户缴税粮于甲首,甲首再缴于里长,粮长收集齐所辖所有里长缴来的税粮后,负责亲自押解税粮入京。押解的任务当时还是由粮户轮流出舟船车畜分担的。粮长抵达京城后,还会受到洪武皇帝的亲自面见,得闻天听,是十足的荣耀。甚至还有催缴工作做得出『色』的,被直接任命为官员,平步青云。彼时的粮长,在乡里乡间有着极大的权威,甚至握有生杀大权。
自永乐帝迁都北京后,南方赋税大省缴纳税粮的路程大幅度拉长,负担连年加重,民众苦不堪言。为节约劳力,粮长与粮户不再亲自押粮入京,而是交付军队押解,但是也要补足给军队一定的耗损和脚粮,税粮负担开始急剧增加。关领勘合也由粮长亲自入京领取改为官吏下放,从此开启税吏的天下。粮长不入京,地位于是大大下降,催征税粮成为了苦差,再也没有人主动愿意担任粮长,于是改为官府任命。及至隆庆年间,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皇族、宦官、勋贵利用特权,以投献、请乞、夺买的手段大量侵占土地。粮长一职基本由这些权贵留在当地管理田产的家奴轮流承担,称之为朋充。这些人同时也是里长或甲首,参与绘制本地的鱼鳞图册。他们往往与官府税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年缴税粮时,常常不会缴足,再加上层层盘剥克扣,国库日益空虚,如今全国各大省的税粮都存在着严重的拖欠情况,官府束手无策,乃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巨大积弊。m.χIùmЬ.CǒM
“一亩官田七斗收,先将六斗送皇州,止留一斗完婚嫁,愁得人来好白头。”“为田追租未足怪,尽将官田作民卖,富家得田民纳租,年年旧租结新债。”这样的歌谣,不知在民间传唱几许。
万历以来,前首辅张居正实施新政改革。其核心为——核吏安民。所谓核吏安民,先核吏,再安民。悬法于众,刑赏予夺,秉持公道,以振风气。遂推行考成法与一条鞭法,使大明面貌焕然一新。从前六部六科绕过内阁直接向皇帝负责,考成法后,内阁通过六科、都察院控制六部,各省抚按则听命于六部。内阁权责大大加强,管束力非从前可比。而逐级严密的考核制度,更是让各级官员不敢有丝毫懈怠。一条鞭法,重新丈量全国土地,绘制全新的、可信的鱼鳞图册,归田于民,使小民如获新生,却深刻地触动了权贵豪强的利益,遭到了极大的阻力,以至于这一项政策执行并不彻底。同时创出赋役税粮折兑成银缴纳的崭新途径,赋与税合二为一,各种杂征全部归为一条,以后各省一切赋税均须折合成银两缴纳,这一举措一下就减少了权贵、官吏对税粮上下其手的大量积弊。
但是,此法却被不少北方省区诟病,因为白银流通在东南各省比较常见,可在北方,白银流通尚且不足,每年仍需以粮缴税,也是不得已之法。此外,新法推行至今,新的积弊已然出现,诸如个别地方官府仍然『逼』使农民从事徭役,有的额外加赋,条鞭之外再立小条鞭,火耗之外附加秤头,仍使各地农民难安。
而在张居正离世后,其继任者张四维为稳定朝局,将新政推倒大半,新政改革成果如今也渐渐看不到了。
孟旷脑子里转着对现下赋税制度的思索,便已随卢维桢来到了存放账本的库房。孟旷看着这堆满了一整个屋子的账簿,顿时头大了起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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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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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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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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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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