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凉凉,照在浅碧色的烟罗纱窗上,凝着股难以言说的愁。
屋里又香又暖,燃了能让人凝神静气的白檀香。
盈袖这会儿穿了厚软的寝衣,坐在梳妆台前,她用小银剪将烛花剪短了些,随后,从漆盒里取出那张写了药方的桃花笺,细细的读。
纸上那些药材名好些都没听过,而治疗的法子更是匪夷所思,要用锋利的小刀切割女子的那个地方。
那位陆表妹到底得了什么病,不只是月经不调这么简单吧。
盈袖皱眉细思了片刻,将那张方子背了遍,哪天得空了,私底下问问擅长妇子千金科的大夫。
倒不是她太过嫉妒,是赵嬷嬷素日里在跟前唠叨,一定要提防住在外头的那位表小姐,那可是个佛口蛇心的女人,最是会哄爷们,还会挑拨离间,小小年纪就长了几百个心眼,便是束冠做官的男人,怕是都算计不过她。
想到此,盈袖头又疼了。
总感觉这位陆表妹挺熟的,以前好像见过似得。
盈袖叹了口气,将那方子收到锦盒里。
今晚和陈南淮闹了那么一出,她真是不愿再和这男人过下去了,想立即回曹县。
本来要去找老爷,被赵嬷嬷拦住了。
赵嬷嬷环抱住哭泣的她,劝了好一会子:我的奶奶,这会儿天都黑了,城门都下钥了,你即便要回娘家,总要等天亮了吧。
好孩子,今晚上是大爷的错,喝了两口怂酒就开始对你动手动脚,回头我一定骂他。
嬷嬷也是女人,懂你的心思,肯定是恨极了他怀疑你,言语上刻薄你,换我也受不了。但姑娘啊,如今你成亲了,有些话是不能随意说出来的,譬如和离啊、下堂啊,特别伤人的。
哪个小夫妻没个拌嘴打架的时候,日子就是这样磨下来的,互相体谅一下,他呀,真的是在意你,注意到你近日胃口不好,今晚巴巴的提了两食盒能开胃的零嘴儿回来,我想着你可能有孕了,怕吃坏肚子,就把吃食扣下了,那小子委屈的跟什么似得,嘴噘得都能挂油瓶了。
想到这儿,盈袖不禁笑出声。
就在此时,只听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盈袖抬头朝前瞧去,见陈南淮从外间走进来了。
他瞧着有些狼狈,头发微微有些凌乱,身上的酒味儿甚浓,怀里鼓鼓的,不晓得藏了什么东西。
“那个,你还没睡呢。”
陈南淮尴尬地挠挠头,准备脱大氅,但又害怕被盈袖看见自己胳膊上有抓痕,还是裹紧些好。
“在等我么?”
陈南淮陪着笑,走过去。
盈袖白了眼男人,将小银剪攥得紧紧的。
他要是还敢乱来,她可就不客气了。
“还生气?”
陈南淮微微弯下腰,柔声问。
盈袖扭转过身子,不愿理他。
“好姐姐,是我错了。”
陈南淮单膝下跪,双臂趴在盈袖的腿上,抬头,可怜巴巴地看她。
“原谅我好不好?”
陈南淮轻轻摇着她的腿。
“你别碰我。”
盈袖心里揪得疼,往开推他。
蓦地记起赵嬷嬷的那番话,哎,若是她再小心一点,没有将昆仑的名字写出来,兴许就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
陈南淮,好像……真有点在乎她,挺善妒的。
“我,我身上不太舒服。”
盈袖秀眉微蹙。
“总是这副说辞”
陈南淮恼了,盘腿坐在地上,头低垂着,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还是对他太疏远。
不对啊,她说身子不舒服……
“那个……”
陈南淮忙仰头,小心翼翼地问:“今晚你说有了身子,真怀了么?”
“不知道。”
盈袖手附上小腹,她没有把不满和担忧表现在脸上,仍防备着丈夫,淡淡道:“李姑姑不让声张,找大夫诊过,说还不确定,可能月份小,诊不出来。”
“哦。”
陈南淮点点头,眼里闪过抹愧疚。
头先给她喝了很多避孕药,按理说不可能怀。
“若是没怀,你也别太难过,先把身子调理好,以后会有的。”
盈袖点点头。
她不太想与他说话了,总觉得难受。
刚准备起身,忽然闻见他身上有股子浓浓的酒臭味儿,从四面八方席过来,钻进人鼻孔里,直往人脑门冲。
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没留神竟全都吐在了他身上。
“你身上什么味儿啊,难闻死了。”
盈袖捂着口干呕,她知道,陈南淮喜洁,是一点脏都不见得的主儿,这下吐他一头一身,他又不知道该怎么折磨她,瞧,他脸色果然变得很差,好像生气了。
“对不起了。”
盈袖道了句歉,没留神,又吐在了他肩膀上。
瞧,他身上满是糜烂的食物残渣,明明想发火,却极力忍着。
一种报复的快感登时升起,盈袖心狂跳,故意又往他身上吐了几口,完事后扭过头,忍住笑:
“哎呦,你真别怨我,谁让你蹲我跟前儿的。”
“我,我。”
陈南淮大怒,可偏生发不出火儿。
本来就喝多了,再闻见这酸臭味,自己也登时恶心了,弯腰大口吐了起来。
“哈哈哈哈。”
陈南淮笑得前仰后翻,他用袖子抹了把嘴,把沾了秽物的大氅脱掉,仰头看着盈袖,笑道:“当时在曹县,你喝醉了,就这么吐了我一身,把我也弄吐了。”
“有过吗?”
盈袖忙问:“我那时候真喝醉了?”
“对啊。”
陈南淮心跳得很快,笑道:“当日的情景,几乎和今日一模一样。”
鼻头忽然发酸,他一直意难平她和左良傅有难忘的过去,原来,他们也有。
“别在这儿呆了,臭。”
陈南淮起身,拉着盈袖往床那边走去,他也没叫丫头进来伺候清扫,倒了杯清茶,先让盈袖漱了口,紧接着才自己洗漱。
他没敢当着盈袖的面换衣裳,一边用手巾把擦着脸,一边盘腿坐在床边,沉默了良久,才叹了口气,道:
“今儿的事,是我错了,我,我吃那个昆仑的醋了。”
盈袖吃了一惊。
虽说以前他老是说自己怎么怎么爱她,总透着股假,如今瞧着,仿佛没说谎。
“算了,没多大事。”
盈袖笑了笑,岔开这个话题。
看来以后要找回记忆,一定得避开陈南淮。
“嗯。”
陈南淮头枕在床边,双手试探抱盈袖的腿,察觉到她躲了下,忙紧紧抱住。
“这几日发生了点事,我心里烦闷,说话做事冲动了些,你别在意。”
盈袖皱眉,略问了句:“是张家寡妇的事么?”
“你知道?”
陈南淮惊愕不已,忙坐直了身子:“哪个长舌妇告诉你的。”
“太太往咱们院里派来了妈妈,姓刘,她说的。”
盈袖犹豫了许久,原本,她不想掺和陈南淮的事,但莫名,觉得张涛之蛮熟的,仿佛在哪儿听过,兴许,自己以前见过这个姓张的男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能告诉我么?”
盈袖怕陈南淮怀疑什么,强咧出个笑,柔声道:“那个,咱们是夫妻嘛,我想替你分忧。”
陈南淮感觉心里暖暖的,但凡她说一句这样的话,他怎么会疯了似得欺负她,还跑出去,发生红蝉那件事。
“哎,说来话长了。”
陈南淮头垂在双膝,烦闷道:“那张涛之也是做生意的,他姐姐是长宁侯的妾,颇受宠爱,这小子仗着家里的势力,屡屡生事,抢我酒楼里的生意不说,还偷偷把我的管事、弹唱妓.女挖走。”
“那这也太过分了。”
“是啊。”
陈南淮颇有些不忿,气道:“正好我发小高亦雄是县令,我搜罗了他偷税漏税的证据,交到高大人手里,高大人把他酒店查封了。我其实真没想怎么他,真的。”
陈南淮用力拍了下大腿,恨道:“我就想让他当着众人的面给我赔礼道歉,谁知中间出了点岔子,我的小厮百善想讨好我,就,就让张涛之钻裤.裆,他恼了,说我凌辱他,一头给碰死了。如今他家太太抬了棺材堵在府门口,还抱着个奶娃娃,非要我偿命下狱,现在我白天都不敢出门了,一出门就被人戳脊梁骨的骂,我心里憋屈得紧,正好瞧见你写昆仑的名字,就,就发火了。”www.xiumb.com
盈袖皱眉。
虽然陈南淮百般为自己开脱,但本质上,还是他仗势欺人,间接把人逼死了。
“那这事老爷怎么解决?”
盈袖轻声问。
“长宁侯家有点势力,老爷去找过王爷,王爷顾念着与侯爷的旧情,不太好出面,让我们两家自己解决。”
陈南淮痛苦地挠头,恨恨道:“老爷送了重礼,可人家就是不收,非要我的命。”
“哎,这张家的确可怜。”
盈袖叹了口气。
“你什么意思。”
陈南淮登时恼了:“难不成你也想要我死?”
“你看你,又急了。”
盈袖白了男人一眼,推开他抱住她双腿的手,淡淡一笑:“李姑姑说了,这是外头爷们的事,我也不太懂,说错了话你别介意,我有些困了。”
“对不起。”
陈南淮忍住怒,强咧出个笑,柔声道:
“我心里烦闷,一头乱麻,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哪怕陪我说说话也好。”
盈袖思量了片刻,才试探着道:
“这事呢,现在再论谁对谁错,已经不重要了,你觉得呢?”
“对,你接着说。”
陈南淮心里都明白,但他就是想听听,盈袖的立场。
“我听你说了半天,嗯,想来长宁侯呢,也未必非要跟你过不去,就是要争个说法脸面,而那张太太就更可怜了,丈夫没了,还撂下个孩子,她肯定要找你理论清楚,恨不能吃了你的肉,喝了你的血。”
“嗯。”
陈南淮将头枕在盈袖的腿上,他觉得这儿暖和。
“所以啊,我觉得不该由老爷出面道歉,得你去。”
盈袖细细盘算了片刻,掩唇微笑,道:“你务必得跟人家张太太磕头认错,求人家的原谅,任打任杀都不还手。”
“那我不成了灰孙子了么。”
陈南淮有些不满。
这么丢人的事,他才做不出来。
“有王爷和老爷在,是不会叫你丧命下狱的,这点你放心。”
盈袖轻轻拍了下陈南淮的肩,道:“最关键的,还是你的态度,你想啊,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哪里管实情到底如何,你若是不闻不问,只会让人觉得你太过狠毒,还没有担当。”
听见这话,陈南淮相当不开心。
但这会儿她终于愿意主动碰一下他,主动关心他,还是,忍忍吧。
“但要我一个大老爷们给一个妇人低头,我,我做不到嘛。”
陈南淮扁着嘴,颇有些委屈。
这事老爷子跟他说过,多半是左良傅在私底下撺掇着的,目的就是败坏他的名声,同时拉拢长宁侯。
“我虽然忘记很多事,但依稀记得,哥哥同我说过这么句话。”
盈袖细想了片刻,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那么当一日他妻子,就同他掏心掏肺一日罢,再说了,也能让自己好过些。
“做人呢,尤其是场面上的人,其实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外人只瞧你陈家大爷会不会处理事,有没有担当,你把该道的歉道了,该赔的礼赔了,那侯爷再也没得挑事了不是?陈家有这么多生意,若叫人知道你如此对待仇家及其家人,日后谁还敢与你做生意呀。”
“你说的有理。”
陈南淮抱住盈袖的腿,狠狠地亲了两口。
他能分得清谁真心为他好。
陈南淮心里涌上股酸涩,这么多年,他真心待表妹,谁知这贱人屡屡算计他不说,今晚还说什么姨丈能解决了长宁侯等人,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么。
“袖儿,我送你个东西。”
陈南淮忙从怀里掏出双雪缎鞋,跪在地上,亲手给她换上。
他轻抚着鞋子上的翠玉,抬头,粲然一笑:“瞧,正合适,你喜欢么?”
“嗯。”
盈袖点点头。
抬起双脚,瞧了眼鞋子。
很美,也很华贵,但她好像更喜欢蜀锦鞋。
“你真是有心了,多谢你了。”
盈袖没把不喜欢表现在脸上,淡淡一笑。
“这有什么的。”
陈南淮盯着她脚上的鞋,莞尔浅笑。
并不是只有左良傅和她有鞋子的回忆,如今,他们也有了。
“那个……”
盈袖打了个哈切,问:“我困了,你要安置么?让海月她们进来,伺候你更衣罢。”
“啊。”
陈南淮大惊,忙环抱住自己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他担心被她看见自己身上的指甲印儿。
“那个,这个,你不是身子不舒服么,那最近我就去书房睡,你,你早些休息。”
说罢这话,陈南淮疾步匆匆地逃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怕什么,大概,有点喜欢这个小贱人了吧。
……
屋里很快又恢复了安静。
盈袖坐在床边,老半天都没回过神儿来。
她轻抚自己的侧脸,有些疑惑。
怎么回事呢,这小子平日里千方百计找理由痴缠,今儿怎么跟见了鬼似得躲开。
嗐,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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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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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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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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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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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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