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他出了车祸,失去了一切记忆,变成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所以他不必面对生父和继母的纠缠,不必面对朋友的背叛,也就不必忧虑自己不堪的处境会连累到苏禾未来的人生,可以甩掉责任和顾虑,自私安逸的留在她的身边。
但当然,他也不再记得苏禾,不再爱她。
不过这其实是不必特地忧虑的事,只要她还在他的身边,他必定会再度爱上她。
这是从相遇时就已注定的走向。苏禾这样的女孩子,他也只会担心自己不够优秀,有一天会追不上她的脚步被她远远的甩开。能短暂的从对她的爱情里挣脱出来,也许是一件好事。至少不得不分开时,就不必这么难过了。
梦中的他是个跟真实的他截然不同的人。
自我中心,毫不体谅,嚣张任性。
毫无负担的败坏着他的形象,让他每每有种想跳出来喊“别这样,快停下”的冲动。把苏禾这么擅长调控情绪的人都给气得张牙舞爪,看上去随时都准备好扑上去跟他撕扯一番。
依稀记得苏禾上一次这么咄咄逼人,还是读小学时。
她小的时候确实有些得理不饶人,辩论时非要把人说服不可,管人时就非要把人管好了不可。那时他其实就已经偷偷喜欢她了,所以总是会冷不丁的就去戳戳她,美滋滋的被她追着管。同班男生说你干嘛要去招惹那只母老虎啊。他说我招惹她,她就没空管你们了呗。别人都以为他讲哥们儿义气,其实他就是字面意思。
他就是想当她的专属管教对象,让她整天追着他跑,在他耳朵根儿上碎碎念。然后假装不受用的拌着嘴跟她一起回家,实则心里乐得走路都飘。
……听上去好像有些受虐癖。
不过小学生嘛,可能头脑都有些简单。关注和求关注的方式,难免就比较傻。
梦里他能把苏禾逼出小学时的暴脾气,可见情商应该是退化到稚龄水平了。
——自己有没有怀念过稚龄时的心性,时小凡其实也不确定。
严格说来,他的童年其实并不幸福。他的妈妈刻薄冷漠又斤斤计较,不发脾气的时候冷眼忙碌当他不存在,总也讨好不了。发脾气的时候就指着他骂“你那块儿死人爹怎么怎么样”(没错,他爸在她口中是论块儿的),明明骂的是他爸爸,却总让他觉得错在他的身上,他和他爸爸是一体的……但明明他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
至于他的爸爸,印象中是好脾气的。喝醉了喜欢揉他的头,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诸如发了大财就给他买个大房子之类。实际上他就只需要他回来帮他煮一下午饭——煤气灶太高了,他踩着小凳子煮饭吃,凳子一滑,人抱着锅子直接扑到灶眼上。他开灶火都有心理阴影了。
如此算来,稚龄时的他情商其实就已经很高了。毕竟父母的情绪,反而都要他一个小孩子去躲避和关照。
就算在学校里对着苏禾时,可以变回那个会去扯小姑娘辫子的幼稚鬼,用上学路和放学路圈出一整片醒目欢快的亮色……总体上也是灰暗和压抑的。
……这么算的话,他固然绝不怀念童年,但确实会希望童年重来,他能当一个嚣张皮实百无禁忌的熊孩子。
梦里他没有变回熊孩子的年纪——但确实变回了熊孩子的脾气。
并且在电话里用前所未有的不耐烦和直言不讳,把他妈给说哭了。
而他妈妈的回应居然是——给他转钱,解释说她不是不爱他,只是客观条件不容许他照顾他。
时小凡:……
他真心一直都觉得,只有乖和懂事才能换得家长的夸赞和喜爱——而他小时候也确实不够懂事,比如会去泡网吧,爱打电脑游戏之类——所以他的妈妈不喜欢他,应该也有他自身的原因。
不过仔细想想就知道——在学会泡网吧、打游戏之前,他其实是个会为了讨妈妈的喜欢,主动去学一大堆根本就用不上的外语的又乖又聪明的孩子,但那会儿她就已经用看笑话和看仇人的眼光看他,用不耐烦和讽刺打压他了。也根本就说不好她不喜欢他和他去泡网吧之间,到底谁是因谁是果。m.χIùmЬ.CǒM
但他其实也没有怪过她,她和他爸离婚时他甚至是隐隐替她庆幸的——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她心高气傲精明上进,偏偏一时色迷心窍,嫁给一个烂泥般的酒瘾症患者。她尖酸刻薄满腹怨气,反而正是因为她还心存幻想,在费力维持这个家庭。
只要她下定决心甩开他们逃走,她的怨气消散了,应该就不会这么发疯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只不过就算怨气散去,她也依旧市侩并且不喜欢他。会在约好的探视日放他鸽子,付抚养费时说些看似自嘲实则埋怨的怪话。直到他考进附中实验班,才突然间变得客气起来。
……他其实一直都有些扭曲的认为,她后来对他展露出蹩脚的友善,是因为他长大了有出息了,是出于世故而非母爱。
直到她被骂哭,转钱过来解释自己的苦衷。他才恍惚想到另一种可能——会不会,她的拙劣是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在他面前表现得像个妈妈的样子?
不过这又怎么样呢?难道他还能再体谅她更多吗?
他已经很努力的想要和她达成和解,而她却始终无法展现出稍微不那么扭曲的关怀。直到他不耐烦的掀牌了,她才焦急的来解释,她对他还是有母爱的。
可是,若他依旧是那个无法自立,需要靠长辈扶持的未成年,而她也没到由盛年转入衰老的年纪。就算他冲着她说这些话,她就真的会这么姿态柔软的来解释和挽回吗?
恐怕也不太可能吧。
熊孩子救不了他童年和少年时的亲情。
但至少,他意识到——当一个熊孩子,确实比容忍和谅解更爽快些。
梦中他那一连串倒霉的变故,也在怼天怼地怼空气中,变得没有那么凄楚气闷了。
车祸的肇事方不道歉,先让律师来砍赔偿费?怼他!
许成飞背叛承诺,非法辞退他,还给他瞎扣锅?怼他!
他爸和他后妈发现他失忆,又拿他失忆前那一套来纠缠他?
……时小凡发现自己陷入了梦中噩梦,几乎就要惊醒过来——他终于记起自己究竟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苏禾,记起他失忆留下来是有多么软弱自私。她清白正直,受人喜爱,不该被这些乌糟事纠缠上。
而后……解决了。
梦中的他冷漠自私,毫无亲情和道德负担。一系列操作让他疑惑……原来还可以这么处理。
然而,为什么不可以?
他顾念了他爸,甚至他继母照顾过他奶奶并照顾着他爸的情分,他14岁的异母弟弟可能需要承受的变故。但是他们有顾念过他吗?他们甚至丧心病狂到拿骚扰苏禾来威胁他。
他掏光了积蓄,离开了苏禾。在明知许成飞要卖掉公司,他需要重新决定前途的情况下,他身无分文的搬出公寓,并断送了自己的婚姻和爱情。还不足以偿还生养之恩吗?他们故技重施卷土再来,他继续顾念亲情,是打算剔骨还肉吗?
至少“他”的做法……保护了苏禾,保住了他们的爱情。
他其实一直都很羡慕这种有着清醒的头脑和明确的判断,可以不受一切干扰,对一切自己看不顺眼的规则报以冷笑,不论他们声势究竟有多正义浩大,都敢我行我素的把自己的决定甩在他们脸上的人。实质上在道德评判上,他都会不自觉的给这种人更宽容的标准。
但其实梦至此处,他就已意识到,梦中这个他其实并不是他了
——人是评判不了自己的。
他之所以“宽容”,恰是因为这是他羡慕却无法成为的。
这不是他。
但是真正的他究竟有什么好呢?如果不是变成了“梦中”这个人,他的人生早已翻天覆地——连想再看一眼苏禾都做不到。
苏禾似乎一直都觉得,就算没有了他,他的人生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怎么可能啊。
幼儿园时被老师领进教室后,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她整洁漂亮又聪明,端正的坐在小板凳上,挺拔得就像一只小天鹅。老师说这是我们的新朋友,他第一天进幼儿园,哪位小朋友愿意带一带他呀?苏禾就眨着好奇又明亮的眼睛,高高的举起了手。
从那时起,他其实就已经喜欢她了。
他的人生从遇到她的那刻起,就悄然划定了航线。她在他人生的起始时出现,就像一颗定盘星。她托住他的心性,是那个在灰暗和压抑中描绘亮色和欢喜的人,是那个让他没有在糟糕的环境中自暴自弃随波逐流的人。他缠缠绕绕追逐着她走过了二十多年人生,早已难解难分。他不是她的半身——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是独立和完整的。但她确实是他的半身,如果失去了她,他整个人整颗心都会被挖的满目疮痍。
也许是能一如既往的生活下去的——但他其实根本就无法去想象。
可他终究还是败逃了。
而后“变成”了他羡慕却无法做到的模样——其实,那才是和苏禾势均力敌的模样吧。
苏禾接纳了“梦中”的那个他。
一切都很好。
但是忽然之间,她便流着泪望过来——明明是在“梦中”,她的眼睛却仿佛穿透了梦境,看到了里面的他。她哭得那么难过,满眼都是泪水,脸颊都已经红了。显然已经哭了很久。他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疼痛和震动在梦中都那么清晰。“他”怎么可以让她这么伤心!他想抱一抱她给他擦去泪水,却发现自己连动一下手脚都不能。
她说,“……我很想你,你回来好不好?”
他猛地怔住了。他怎么可能甘心把她让给“他”啊,这是他的人生,他的爱人。什么势均力敌什么配得上……还不是让她哭得这么伤心。那么他拼命说服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他想要回去,他想要亲自陪在她的身边。
他挣扎着想要冲破梦境醒过来。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成功了,他摸到了梦与现实的隔阂,他甚至看到“另一个他”就站在他的对面。
但就在清醒过来的那一瞬间,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黑暗中被仪器微弱的荧光映照的天花板。
四周寂无人声,只有仪器微弱的运转声。
他似乎进入了全新的梦境中——但所幸,这个梦也只持续了一瞬间。他很快便再度昏睡过去。
他再次在梦中苏醒时,苏禾已经不再哭了。只是眼睛红肿,带着一种伤心之后疲倦的平静,“不要逃,”她看着他的眼睛,“你明明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去做。”
是的,他还有很多事想做——最首先他要回到她身边。
……她想念他,她想要他回去。
他冲击着黑暗中的墙壁,想要再一次努力。然而忽然有水声满溢上来,黑暗的空间被照亮了。耳边似乎有谁在呼唤他,仪器滴滴答答的响声越来越清晰。他忽然焦急的意识到了什么,他拼命捅破那阻拦他的隔阂,想要拉住对面那个懵懂的二货,把“他”扔过去——本来“他”就该在这一边,而他才该在另一边。
但是太迟了……
天光洞入,短暂的白光之后,视野逐渐清晰。
——他睁开了眼睛,陌生的人惊喜的互相转告着,“醒了醒了,他醒了。”有人喜极而泣的拥抱他,“小凡,是妈妈啊。小凡……”
他头痛并且困顿,记忆之中一片混沌的空白。
他疑惑——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想做什么?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弄丢了些什么?
短暂的回应之后,他很快便再度昏睡过去。
昏睡前依稀听到人解释——大脑还在恢复,需要继续疗养。不会一醒过来就跟没事一样,可能会有部分记忆损伤……还需要康复训练。
——他没能再回到“梦境”之中。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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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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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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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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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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