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普通。
典型的双职工家庭,妈妈在机械厂工作,爸爸是个基层公务员。
因为没人带孩子,苏禾一岁半就坐着她爸的小破车——凤凰牌的——去他爸单位读托儿所。
托儿所的袁阿姨特别喜欢她,总是拿着单位用完的旧报纸文件教她识字,至今苏禾还记得她的识字启蒙读物——“东方风来满眼春——邓瑞金同志在浅川纪实。”
托根正苗红的党政教育的福,苏禾从小政治觉悟就特别高。
读幼儿园的时候,看到小朋友啃积木,就已经知道要举手报告老师。
稍大些之后就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管事精,因此被老师格外青睐,提拔的特别快。小学一年级就当上了小队长。
他们学校过一个街区,拐个弯就是江城最贵私立小学校。每到周末,放学时分小汽车能一直停到他们学校的斜对面,把原本就不怎么宽敞的林荫单行道挤得格外狭窄。
人来车往就变得很不安全。
那会儿他们这些普通的公立小学还不怎么流行家长接送,大家都是居住在学校周边的普通工薪家庭小朋友,父母双职工的比比皆是。小朋友们放学都是成群结队自己走回家。
苏禾的任务就是在放学的时候带着小黄帽,举着小红旗带领同学们团结有序的过马路,以免被车蹭到。
那会儿私家轿车不像现在这么普及,江城人民甚至都还不怎么熟悉堵车节奏。小孩子看到自己没见过的车标和车型,都会变得特别好奇,队伍眨眼就会变得歪歪曲曲——男孩子全凑上去看车了。
苏禾就会挥着小红旗回头整队,“时小凡,你不要抠人家的车门,快回来排好队!”
时小凡就扭头对她做一个鬼脸,“你是我妈吗天天管我。”说着就哎呀一声,被突然打开的车门给蹭倒了。
苏禾蹬蹬蹬跑过去把时小凡扶起来。
开车门的大肚子男人关上车门,从车窗里探头出来,向着路前头张望,猛按喇叭。根本没有丝毫道歉的意思。
苏禾气不过,就仰头对大肚子说,“你把我的同学撞到了,还没有道歉!”
——就有这么管事精。
二年级的时候苏禾是语文课代表。三年级就当上了学习委员。
五年级的时候,全年级的男孩子都在打红警。跟苏禾住同一个家属院,还和她是同班同学的时小凡格外沉迷。苏禾就负责每天值日结束去网吧里把他拖出来,在他的“你是我妈吗”“你凭什么管我”的质疑声中,拌着嘴一起走回家。
她最后一次去网吧捞时小凡的时候,大概是五年级期末考前的那个夏天。
那会儿好像已经是晚上八点钟,苏禾写完作业准备关灯睡觉,就听到楼道里时小凡的爸爸醉醺醺的跟人说话——他这才刚回到家。苏禾跑到阳台探头出去望向时小凡家,看到屋子里黑灯瞎火的,就猜到时小凡还泡在网吧里。
她进网吧时时小凡正被对面俩熊孩子骂“菜鸡”。
一个熊孩子说,“算了算了重新开吧。这一把咱们不带他了,本来我就说不要乱拉不认识的菜鸡开黑,你还不听。”
“凑不齐人也怪我咯——林嘉图那傻缺怎么还没出来,不会是被老胡给抓了吧。”
“被抓了也没事儿,他跟老胡关系好着呢。肯定一会儿就能混出来。”
“我是怕他把咱们俩供出来。”
时小凡吃了瘪也不做声,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键盘。
显示器明明暗暗的光照在他心不在焉的小刺头上。
苏禾就走过去说,“时小凡,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时小凡仄仄的,“……你管我。”
苏禾就抓起他的书包,给他把桌上乱七八糟的零食塞进去,说“快点回去吧,你爸已经到家了。他喝醉了还没带钥匙,你得去给他开门。”
收拾完了她拎起书包就走,“你快点啊,我让网管给你销户了。”
时小凡蹭了蹭鼠标,到底还是乖乖的站起来跟她回家。
路过对面俩熊孩子身边,就听到一声嘲笑,“被女孩子管住的货,难怪。”“哼,菜鸡。”
时小凡停住脚步。
熊孩子就讽刺,“怎么了,想打架?”
苏禾回头拐住时小凡的胳膊,硬是把他拽走了。
下了楼,时小凡提醒,“你走错方向了。”
苏禾就说,“没错。那个林嘉图是外小的,奥数竞赛时就坐我隔壁桌儿。这俩一准儿也是。外小有门禁,他们肯定是违反校规偷跑出来的。”
时小凡:……
“就你爱打小报告。”
“我才不打小报告呢!”苏禾就有些跟他急,然而不知怎么的,居然又认了,“算了,就当我爱打小报告好了。一会儿打完小报告,你可不准再回头跟他们打架了!”
“……”时小凡抓了抓自己的小刺头,“我也没打算跟他们打架啊。你可真跟我妈似的……”
苏禾又要跟他急,时小凡却又自己把话给吃回去了,“你别生气了,我知道我说错话了——我妈都不管我的,但你会管我。”
苏禾不理他,气冲冲的加快脚步往前走。
时小凡就贱贱的追上来。想拉她的手,又觉得不太敢。心理建设了大半天,到底还是想拉一拉,就悄悄蹭过去,拉住了自己的书包带。
苏禾抓着他的书包,他拉着后面的书包带,其实有些像是牵小狗。
但不知怎么的,被她牵住了,心里好像就没那么难受了。
“你别生气啦,其实我都没故意气你。”时小凡就忍不住嘴贱,“他们说的比我还过分呐——他们都说你像我老婆。”
苏禾又气又羞,满脸滚烫,“时小凡,你再说混账话我就真要告状啦!”
时小凡挠了挠头,说,“所以我都说了,我没故意气你吧。”
苏禾被他气得眼圈都红了,把书包塞回到他怀里,转身就走。
时小凡赶紧抱着书包追上去,“你真的别生气啦……”苏禾总是不理他,他忍不住就说,“——我很快就要转学了。”
苏禾停住了脚步,时小凡也抓了抓头皮,闷闷的站在路灯下。
学校对面的悬铃木的林荫单行道上,一到晚上就格外静寂。路上没什么人,只有飞蛾撞着旧路灯的灯罩啪啪作响。
时小凡说,“我爸妈离婚了,我判给了我爸……房子是我妈的。”他又抓了抓头,说,“我可能很快就要搬走了吧。”
苏禾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是那种很纯粹的优等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确实依稀知道时小凡的爸妈感情不太好,这阵子又吵又打的。时小凡心情不好,就经常跟人发脾气打架,就像一只出水挣扎的鱼。
他本来也没这么暴烈的脾气。
……原来大人感情不好,真的会离婚吗?
她想时小凡肯定很难过吧,她也忍不住替他难过。可是她没经历、甚至都没预演过这种情形,而她本来就是个极其不擅长安慰别人的孩子。
时小凡说,“……以后可能真的就没人管我了吧。”
苏禾默默的陪着他站了很久,最后也只能说,“……你以后不要再泡网吧了。”
时小凡说,“嗯。”
苏禾又说,“……等上了初中,也许我们就又能同校了。”
“屁啦。”时小凡说,“你成绩那么好,肯定能考上附中。我也就读个片区菜中吧。”m.χIùmЬ.CǒM
苏禾又有些急,“你那么聪明,就不能努努力,也去考附中吗?”
时小凡愣愣的看着她,莫名的就有些紧张。
“那,那要是我考不上呢?”他说,“我听他们说附中要奥数成绩的,我都没去考。肯定不行。”
“那就再努力些啊。”苏禾说,“就算考不上初中部,不也还有高中部吗?加起来四年时间,你肯定能考上的!”
时小凡到底还是没忍住吐槽,“……谁会想到那么久啦。”但是,想到有个人跟他约好了那么久之后的事,他那颗因为变故而茫然失措的心,就好像稍稍望见了前路般,微微安稳下来,“……那么,你一定要等我考进去啊。”
。
青春期的时候,苏禾也没出什么幺蛾子。
本来她就不是什么纤细敏感的少女。虽然出生在极其普通的家庭,但她本人无疑是个“别人家的孩子”。
学习好,老师喜欢,同学就不怎么惹她。从小就不存在欺凌与被欺凌。
人上进,自制力强。该学习的时候从来不用人催,该上兴趣班的时候自己背上琴骑上自行车就去了。你要去送她她还觉得你妨碍她自立自强呢。
泡网吧是不存在的。就连班上疯传的青春疼痛文学,她看得如痴如醉时,也不妨碍时间一到她插上书签合上书,准时上床睡觉。
——就特别给父母省心。
很多人小学的时候理想还是“为人类进步作出贡献”,甭管是当科学家、宇航员还是什么其他职业。等到初中的时候就把上述引号里的宣言当五道杠黑历史看了。
但苏禾不。
初中的时候她学习成绩稳定的位居年级前二,而公立重点学校的年级前二,是无需认清现实去更改自己的童年梦想的。
因为现实根本就敲不开她的窗子——那扇窗子以严格的作息时间表、高度的专注力和目标明确的行动方针为框架,筛查能力极其之强。并且还有公立重点学校里特殊的荣誉体系保驾护航。
所谓“公立重点学校”的“特殊荣誉体系”是指,甭管你家贫家富,只要你能考年级第一,你就能傲视群雄。
专为没有自知之明的优等生打造,能令她避开现实的风吹雨打,挺拔茁壮并且不接地气的成长。
所以,比起孟周翰的不知家贫,苏禾才是真的“不知家贫”。
自己家的经济状况究竟是好是坏,自家的“阶层”究竟在同学里处于个什么位置,她根本就不关心。
一来,她的父母没什么“从小给孩子树立理财观”的意识,基本不会拿家事来妨碍她学习。
二来……她是真的不在乎。
因为她的人生榜样,一直都是居里夫人。
这个中二少女真诚的相信着——家贫不足为耻,财富不足为傲。同为八|九点钟的太阳,祖国未来的建设者,你我生而平等,理应互相尊重。
如果是为搞科研而保持着清贫简朴的生活,某种程度上甚至是一种荣耀。
何况,作为江城市top4初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两人之一,你告诉她她日后会“家贫”?会为金钱向富豪们卑躬屈膝?
那她肯定只会觉得,你对现代社会的运行规则可能有什么误解。
国家科技进步奖奖金有500万,诺贝尔奖好像还更多。
哪怕就进普通的科研院所当个勤勤恳恳的研究员,那起码也是高知职业,就算赚不到什么大钱,肯定也衣食无忧。何况还从事着推动人类进步的伟大事业,足以充满尊严的立足于社会了。
她怎么可能会向富豪卑躬屈膝?
当然,那个时候房价还没开始起飞。苏禾还不知道,别说普通研究员的工资,就算是国家科技进步奖的奖金,日后也只够在他们学校对面买0.71套老破小。
那个时候富豪榜也还没有在国内流行,苏禾更不知道,同为top4的另一所初中里有一个熊孩子,日后每年光零花钱就不止500万。但就算她知道了也不要紧,他自花他的500万,关她毛线事啊。她还要为人类进步事业去奋斗呢,管他有多少零用钱?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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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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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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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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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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