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林苑的宴席散了,鸡毛、鸡子两个仍在沉睡,看来一时半会儿还醒不了。要离一手架起一个,像拖死狗一般将两人拖出了华林苑。
来时两人架着要离,归时则反了过来。两人差不多都比要离高出半头,绵软得如被抽去了骨头,瘫在要离的身上,累得要离出了华林苑不远就走不动了。无奈只好将两人拖至路旁的一处草丛里,让他们接着睡。
要离洗了一个冷水澡,然后坐在门前的捣衣石上,望着西沉的夕阳出神。
他知道自己今天惹下了大祸。
焦丘欣是齐国人,勇力绝人。列国传言,有一次他驾车路过淮水,在水边饮马时,水中忽然窜出一条蛟龙,将马拖入水中。焦丘欣大怒,提剑下水,与蛟龙好一场恶斗。最终虽然把马夺了回来,却赔了一只眼,成了独眼。要离游历到齐国,听说了焦丘欣的大名,便登门拜访,正赶上那天焦丘欣家高朋满座。要离貌不惊人,焦家仆人也没把他当回事,随便给他安排了个座位了事。要离坐在末位,听焦丘欣独霸讲坛高谈阔论,吹胡子瞪独眼,唾沫星子喷出老远,便越听越烦,终于离席而去。
这次扫兴的拜见,两人未曾交一言,而且焦丘欣始终也没正经瞧一眼座上还有要离这么一个人。但是,他却给要离留下了深深的印像。要离对他厌恶至极,因此而导致了今天华林苑中的一幕。
事情总是有个前因后果;而后果则又成了下一个事件的前因。
要离在捣衣石上坐了很久。夕阳沉入天边的一抹山峰之后,暑气渐渐地消退下去。四周升起蒙蒙的雾霭;雾霭中,鸡飞狗跳,牛哞猪嚎,声声传来,似近似远。
要离站了起来,抻了个懒腰,回到屋里。他把破几搬到门口,找出了一块咸鱼。
“有一罐酒多好!”
要离遗憾地自语道。最后他端来一瓦罐水,放在几上。然后摆出一副在华林苑吃宴席的派头坐在几前,一边观赏着门外的风景,一边以水当酒;喝一口水,吃一口咸鱼。
咸鱼很咸,吃了一口就想喝水;喝了水又想吃咸鱼。要离就这么左一口水、右一口咸鱼地又吃又喝地消磨着时光。
门外渐渐地朦胧成一片。
要离感到迷惘。学剑三年,归来一事无成,连填肚子都成了问题。他不知自己今后的路怎么走,眼前混沌一片,就像此刻门外的一片雾霭。
一条咸鱼进了肚,瓦罐也见了底,夜已经来临。要离打了一个很响的水嗝,推开破几,向后一仰,就势伸展开四肢,摆成一个不大的“大”字。
外面完全平静了下来了,连一丝风也没有。半月钉在空际,一动不动,夜似永恒。ωωω.χΙυΜЬ.Cǒm
其实,这只是混沌状态中的意念。在人眼看不见的夜幕之下,一切该发生的仍在发生。如果你能静下来,静得像那包藏着一切的夜,并且全身心地融入其中,就会感应到一切仍在惊心动魄地进行着。
生命的延续有着种种严酷的形式,其实质无非是生生死死,而死亡中包括了凶杀和吞噬。这一过程,不分白昼黑夜,一刻不停地进行着。
一只老鼠警觉地沿着墙角飞快地溜出屋外。它的小小的身躯一出现在门外,就引起了一只一直未得进食的猫头鹰的关注。它无声地滑落下来,但是老鼠已有了感应,迅速钻入一根粗大的枯枝下。猫头鹰贴着地面划了一个弧,又消失在黑暗中。但是,今夜注定是老鼠的忌日。它刚从枯枝下探出头,盘在枯枝上守侯着的一条蛇张开散发着毒气的大口,悄无声息地咬住了它……
四周,无数双贪婪、惊恐、觊觎的眼睛闪闪烁烁地偷窥着这一幕。
一只蝙蝠幽灵般闪过。突然,山魈嘎的一声怪叫,惊起熟睡中的鸟儿成群地煽动着翅膀腾空而起……
过了一会儿,一切又都沉寂下来。半月不知不觉挪了位置。
月光淡淡地照出了一个黑影。黑影高大,却轻得似没有重量,时缓时疾地移了过来。到了院门口,黑影停下来,一动不动,像一截木桩。
要离在睡梦中神使鬼差地睁开了眼睛。朦胧中,看见一个黑影闪进门,然后就觉得脖子一凉,眼前突然罩上来一张毛乎乎的大脸。在黑影里,毛脸上的独眼放着鬼火般的贼光。
两条胳膊被压住了,不能动。
“你这个驴进的有三该死,知道吗?”
唾沫星子喷了要离一脸。毛脸离得太近,像是面对着一个屁股,而且是一个出恭从来没擦过的屁股,随着阵阵喘息,活似沤了一夏的粪坑般的恶臭一股一股地直扑下来,熏得要离肚子里的咸鱼一阵翻江倒海;喉咙里咕隆咕隆地上涌。要离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回答:
“不知道。”
“你想听听吗?”
“想。”
“好,我就让你做个明白鬼:你在大庭广众面前竟敢羞辱我,这是一该死;夜里睡觉不插门,这是二该死;就要伸腿瞪眼了还懵懵懂懂的,这是三该死。有这三该死,你就别怪你爷爷手下不留情。”
要离静静地听完了,吃的一笑。
“我当然不会怪你的。说实在话,我也活得够了。如果在睡梦里,你马上把我杀了,我到了阴间一定会报答你的。可是你偏偏把我弄醒了,又说了这么多该不该的屁话。既然这样,我也有话要说,想听吗?”
“哦?”焦丘欣一愣,随即咧开血红的大嘴,狞笑道:“爷爷听听你还有什么遗言,有屁快放!”
“你有三不肖,知道吗?”
“我听着呢,别磨蹭时间!”
“那么,你竖着耳朵仔细听好了。”要离的声音平静得像是与老友聊家常。“你被当众贬斥了一顿,却递不出一句话,这是一不肖;你的大名传遍列国,却干出夜里鬼鬼祟祟这种下三烂的勾当,这是二不肖;说话无理,行事卑鄙,却又振振有辞,大言不惭,这是三不肖。有这三不肖,我真不知道你今后还怎么面对天下的豪杰!”
要离闭了嘴,平静地仰望着焦丘欣。
焦丘欣一下呆住了。要离的魄力,勾起了他骨子里的英雄本性,这使他多少感到有些气短。更令他大惑不解的是,要离的泰然似有所恃;那是什么呢?
从华林苑出来以后,焦丘欣越想越不得其解,自己为什么没有当众发作呢?是自己的定力大有长进了,还是……
不对。此刻,他的大脑壳里灵光一闪。在宴席上,吹胡子瞪眼地正要出手灭了这个信口开河的小兔崽子的时候,他分明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阵发出来的一股莫名的气。正是这股气,使他的铮铮傲骨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变异,意识到这个看似不够一把捏的小兔崽子不会那么好对付。趋利避害是人的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这种本能促使他不自觉地选择了离开。当然离开并不意味着事情的结束。
现在,他近距离地再次强烈地感受到了这股莫名的气。
他断定,这是一种诡异而凌厉的剑气。
焦丘欣一辈子行走江湖,得遇高手无数。他的功力已到这种境界:当面对对手之时,不用出剑,就能感知对方的高下。
在静态之中而能让人看出高下的是什么?
气质,说到底是一种气。气支撑着一个人的眉眼口鼻乃至身心体魄。
日本的江户时代,某藩的一个茶叶商随从主人到江户办事。主人是高级武士,作为随从,他自然也得打扮成武士的模样。
到了江户住下来,主人办事去了,随从留在客栈里。这时一个浪人盯上了随从,对他说:
“你敢跟我比试一下吗?如果不敢,就快把钱财都给我。”
随从一听知道坏了。当时,武士间的所谓比武,往往是性命之搏。自己的身上虽然挂着□□,但是连拔刀也拔不利落,怎能跟人比试?如果不比试而将钱财拱手相送,那么主仆没了生活费怎么办?即便主人不怪罪自己,而背上胆小鬼的名声,这一辈子也就完了。不仅如此,还会给主人带来莫大的耻辱。在那个崇尚武士道精神的时代,这个茶叶商最终选择了慷慨就死。于是他对浪人说:
“我同意与你比试,我们约个时间吧。”
两人约定第二天的下午在某地比试。然后,茶叶商即去拜见江户的一个著名剑师,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
“我不想让对方像杀狗一样把我杀死,我要像真正的武士那样,英勇地战死。”
他请求剑师教他几招。这让剑师犯了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教会一个对剑术一窍不通的人几招杀手,那是不可能的。剑师想了想说:
“既然你已有了赴死的决心,也就不必在意学一招两招了。我还是从第一步开始教你吧。”
所谓第一步,就是决斗前的准备工作:解下斗笠,脱去外套,叠好,再检查一下身上的带子、扣子是否规整,等等。
剑师嘱咐茶叶商,当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其他的什么也不要想。你按我的要求做完这一切,你就会像武士一样去死了。
茶叶商遵照剑师的教导,练了一个下午,第二天又练了一个上午。下午,他按时来到约定的地点。两人见面,打完招呼,接着开始准备决斗。
茶叶商解下斗笠,放在一块大石头上。然后解开外套,脱下来,在大石头上叠好,把斗笠端端正正地放在外套上面……
他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气定神闲,表情、动作泰然自若,好像接下来是要参加一个宴席,而不是拔刀厮杀。
但是那个浪人却感到了莫名的恐惧。他连句下台阶的话也来不及说,就兔子似的逃走了。
看来这个浪人也不算是剑道高手,因为他被茶叶商的表像迷惑了。如果是一个高手,他会看出茶叶商的徒有其表。
焦丘欣比这个浪人高明多了。他以对剑术的极度敏感,近距离地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那股磅礴浩大的剑气。他被镇住了,以至勇气消散、四肢无力、全身发冷。
焦丘欣收起短剑,站起来,叹了一口长气,对仍躺着的要离说了句“后会有期”,便蹒跚出去了。
月亮已转过来,安详地照着另一面墙。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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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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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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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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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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