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
二人抵达飞渺山脚下,抬头望去,飞渺山满目疮痍寸草不生。
时逢笑下了马,徒步上山。
她每走一步,便脱掉一件御寒衣物。
狐狸毛红斗篷,缠枝红腰封,广袖红大衫。
眼见她浑身只余下一件雪白的中衣,容韶不忍,立即从包裹中取了黑色大氅将她包裹起来。
时逢笑没挣扎,没拒绝来自同伴的善意。
只是她目光空洞,犹如灵魂离体的行尸走肉。
容韶陪着她,搂着她的双肩继续登山。
飞渺山这条小径,被大火烧得焦黑如炭,任凭风日晒,再难恢复生机,举目四望,周遭空旷辽远荒无人烟,漫山遍野更是蒙上一片灰黑的死寂。
到达齐天寨的寨门不是一步之遥,她们沿着山路拾阶而上,每走一步,容韶都能感受到时逢笑的身子颤抖得厉害,她心疼眼中人,不自觉手握得更紧些。
时逢笑浑身冰凉,容韶隔着衣物感受她降至似要冰封的体温,问她:“要不要歇一下?”
女郎不吭声,抬手将束发的红绸带解开。
大风吹过,散乱下来全是伤痕。
容韶感觉她脚下的步子愈发快了,只能大跨一步,紧跟着她爬那崎岖山路。
她们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遥见雾霭重重,浓墨大雾之中,一片废墟逐渐呈现眼底。
这是齐天寨的寨门,被火烧焦后,木质的寨门坍塌了,时逢笑踩在废墟之上,亦步亦趋晃着身子往里走。
昔日一片欢声笑语之地,出现她四处作乐捣蛋的声影。
走着走着,她在一个较大的废墟堆前停了下来。
那日花开正好,这里张灯结彩摆满桌椅,席上好酒好菜。
她回过身,往身后看去。
戚满意牵着她从红毯上走入,一直走到她面前,然后穿过她,继续走。
正气堂中,有人高声在喊:“一拜天地——!”
身着大红喜服的两位妙龄女子,便转身朝着时逢笑跪下,扣头。
时逢笑又上前一步,手遥遥伸出。
那人影如同轻烟,随着刮来的大风消散得不着痕迹。
“唉……”
一声长叹,引得两人纷纷转头。
废墟之后走出一名身着袈裟的老者,手捋着垂至胸口的花白胡须,一双深陷的眼睛里满是惋惜。
“你都长这么大了啊……”老者抬头,目光停顿在时逢笑的脸上,与她四目对望。
记忆破开一条很大很大的口子,如潮汐起起落落不由分说朝时逢笑脑海中涌。
她觉得头痛到快要炸裂,双手撑住太阳穴,低沉痛吟起来。
眼前的废墟死而复生,灰尘不见,重复当年旧貌。
是深夜子时,时正岚抱着襁褓中的女婴,跪在正气堂前。
“爹!求您!不要夺小五性命!爹!求您!”
时正岚弯腰,“咚”地一声将头叩下去,石板发出闷声,染上他的鲜血。
“爹!求您了!她不是妖物!您看呐!她有血有肉!她会哭也会疼!”
时正岚再次弯腰,话罢再次重重将头叩下去。琇書蛧
此时,他身后的齐天寨一众土匪,全都齐齐跪地,求饶声经久不散。
“当家的!饶了五小姐吧!”
正气堂中,老僧将念珠越拨越快,坐在主位上的时老爷子满脸疲惫之色,揉着突突发疼的太阳穴,倏然站起身来,于那老僧面前来回踱步。
走来走去,重重叹息一声要往门口去。
老僧猛然掀起眼帘,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道:“施主,五小姐命盘孤煞亲情缘薄,生来便有两条心脉绝非凡人,留在齐天寨只怕会克死全寨生灵,望施主三思而后行。”
时老爷子脚下由此顿住,脸上老泪纵横。
沉默半响,他抬头看那皎洁月色,颤声道:“我一家隐姓埋名于此,竟还逃不过天意刻薄,哪怕赔上全寨性命,今日老夫定要问苍天讨这一理!先夫人若在天有灵,便请教高见!你的孙女时逢笑,究竟能否立于当世?!”
天外自然不会有人答他,只是突然乌云蔽日,外头黑下来一大片,唯独梁上红灯笼摇曳,将山寨一景一物照得隐隐卓卓。
堂上老僧见了天色,手中念珠突然断线,琥珀坠地,滴滴当当滚出老远。
少顷过去,他才起了身,往门口走。
一席粗布僧袍长及脚裸凌风嚯嚯,他边走边道:“老僧有一计,将五小姐魂魄一劈为二,一半留于其身,另一半则送往异世,若此身不陨,便能保其安宁无忧。不知施主,可愿一试?”
时老踌躇难当,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他。
忽听正气堂外有一女子大声作答:“试吧!只要能保我女儿性命!”
两人遂往外头看,只见时正岚发妻戚满意由长子时武搀扶而来,已经相候多时。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一切雁过无痕。
时逢笑凝神再看,眼前只那老僧容颜依旧。
“您是……”
老僧竖掌在胸前,大拇指紧扣掌心,朝她拜了一礼。
“贫僧元空,如今情形皆由贫僧所起,三月春时,贫僧恶疾缠身回天乏术,致使五小姐送往异世的那半个魂魄重归你身,贫僧卧床半年,弥留之际匆忙赶回,岂料……岂料逆天而为终遭报应,唐家这一脉,终究要断了。”
“唐家?”时逢笑大骇。
元空将近弥留,所言非虚,继续道:“当年您的太奶奶收养了一个男孩,那孩子与您奶奶互称兄妹自小一起长大,那便是大蜀开国高祖皇帝,后因您奶奶功高盖主,皇帝对其起了杀心,待到你奶奶诞下一对龙凤胎,你爷爷拼死也只带出你爹爹逃生,而后隐姓埋名于此,你才是唐家的孩子。唐家历代女子皆有帝王命格,传到你这一代亦是,谁知你的命格不仅如此,还带着不可抹灭的孤煞,这注定是一场生灵涂炭,命运会将你带向……”
话及此处,老僧突然大口喘气,他本吊着最后一口气,临终要嘱托时逢笑一些话,谁知时不待他,最后的话终归没来得及说尽,他便双膝一屈,跪地圆寂了。
时逢笑一颗心狂跳不止,她看着元空大师双眼大睁,死不瞑目,她脑中一片空白,似什么都抓不住,也什么都无法在理得清。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时逢笑慢慢翻起自己的双手,她好像看到她满手血腥,全是血,到处都是血,她耳中充斥各种各样的声音,那些声音排山倒海而来,顷刻便将她淹没吞噬。
“无聊好办!四哥带你打山鸡去!”
“胡闹!你才多大!打劫也是你能去的吗?!”
“小姐!您怎么还没洞房就害喜了!”
“缘何你一个姑娘家,生在这粗鄙之地,四肢发达且胸无点墨,真乃可惜。”
“手谈一局,你若获胜,便立即成婚。”
“这嫁衣还是我嫁给你爹的时候亲手缝的,没想到如今你都要嫁人了。”
“殿下她发了高热,姑娘能救么?”
“锦城名医郭先生借道剑峡,送上拜帖,车队已入飞渺山境内了!”
“萤火之光,虽微弱,却自有一番天地。”
……
脑中越来越多的声音,有时家众人的,有唐雨遥的,有郭瑟的,有元空的……
“笑笑?”
容韶唤她,拉她入怀,将她结结实实抱紧。
“别想了,不要再想。”
容韶的声音打断了她四分五裂的回想,她再也承受不住这般巨大的冲击,埋头在容韶怀中,低声抽泣,任凭脸上的泪打湿温热衣衫,前尘,过往,纷纷朝她奔来,欲要将她五马分尸。
可是她不能等,她没有时间在这里耗着。
不管那些故事沉淀在岁月里突然冲将出来,要将她拉入万劫不复的愧疚中。
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声音,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兰峰。”
简短两字,醍醐灌顶。
时逢笑从容韶怀中挣脱出来,拔腿便往外跑,容韶以为她被刺激得失了智,立马转身去追,她在前面狂奔,手抓着腰间短刀刀柄,横刀抽出,对着阻她去路的断宇残垣一通乱劈,谁也无法挡她的方向。
她跑了好久好久,跑到浑身冷汗涔涔,终于看到烧焦的大片青花。
但那朽去的茂林之后,有一竹舍孤立那处,完好无损与满山凄惨格格不入。
竹舍前,有很宽的一条新翻泥土沟壑,那是时逢笑之前与时慢提过的,防止山火,可挖掘出数丈宽的隔离地带,这样火势哪怕再大,烧将过去,也无法波及隔离带之后的屋舍。
沟壑很宽,想必当时时慢已黔驴技穷,只能孤注一掷挖出这么一条能侥幸逃生的隔离带来。
时逢笑艰难地大口呼吸,好不容易放缓步子,拾好满腹心事,才小心翼翼朝那竹舍走过去,容韶站在她后面,知道里面有她日思夜想的家人,遂没有上前,只是等在原地。
竹舍里的人听闻脚步声将近,轮椅转动行至门口,葱削般的手朝里拉开了门来。
时逢笑见到他,原本将将止住的泪,再次失控。
她哑了嗓子,嘶声开口:“三……哥……”
时慢坐在轮椅上抬头看着她,似安慰般道轻声道:“进屋罢,阿娘在等你。”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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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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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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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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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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