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增没有急着收拾棋局,而是目不转睛盯着看似纷乱其实玄机重重的棋盘,内心自嘲好家伙,被下了一盘指导棋了,输得当真不冤枉。田增越看越入神,时不时就某一手落子虚心请教安静坐在对面的年轻人。赵甲第一旦说起围棋,无形中就圆转如意了几分,谈吐清淡热络恰到好处,在平常水准以上。老太爷并不插话,躺回椅子,听到妙处,频频点头。王竹韵神采奕奕,脸色异常红润。王半斤也朝赵甲第做了个邀功讨赏的撒娇表情,可以不解风情的赵甲第完全视而不见,只顾着跟田增耐心复盘。田增绰号僵尸,就是指他在形势不利的情况下能够依靠不俗的韧性去搅局,往往可以“借尸还魂”,扭转乾坤,但碰上官子功夫远胜洪绿苔洪官子的赵八两,只能心悦臣服地认栽,两个同道中人相谈甚欢,一来二去,气氛总算真正热络起来。简明扼要的复盘快速结束,王半斤就拉着赵甲第把棋墩棋盒搬回去,王竹韵见缝插针说道:“爷爷,小八两虽说是理科生,但术业有专攻,不仅精通围棋,在经济学方面也是建树不小……”Χiυmъ.cοΜ
老太爷皱了皱眉头:“建树?竹韵,这个词汇别乱用,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孩子能谈得上建树,别弄巧成拙了。”
被反驳回来的王竹韵并不慌张,笑道:“您还真别不相信,八两这孩子去年下半年给了工行一个社会责任模型,大受好评,难能可贵的是全部由他独力完成,没有半点水分,已经被工行正式采纳,您要是不放心,大可以让田秘书把工行11月份发表的年报抽出来,您也搞过经济,甚至可以弄一份完整的资料看一看,就清楚分量重不重了,工行的官僚做派您也知道,可不敢拿这个开玩笑。”
老太爷带疑惑语气哦了一声。田秘书已然心中有数。王半斤和赵甲第返回,王竹韵也就不再多言,就此打住。她起身去正院和亲戚聊天,很多人已经是多年未见,王竹韵虽然信佛,但骨子里仍然不是斩断尘根的那类出世,否则她也不至于有这一趟北京之行。起身临走前王竹韵给了女儿一个眼色,王半斤心有灵犀,总算察言观色了一把,识趣地跟母亲一起离开后院。田秘书小声道老太爷,该回屋练字了。田增并没有说回房休息,因为那样一来,以老爷子钻牛角尖的脾气秉性,十有**要继续在后院逗留。这叫做摸准了门脉。果然,老太爷不需搀扶地起身,看着率先起身的赵甲第,老人回头指了指在老北京比国副级领导还罕见的老榕树,轻轻道:“《太平寰宇记》记载福州有榕,其大十围,凌冬不凋,郡城中独盛,故号榕城。当年我跟一位老总打到了福建省,只有一海之隔呐,天气好些,都能看到那座金门岛。所以我才挑了这个院子,希望活着的时候,能够当做一个警醒,时不时就来抬头看一看。”
兴许是躺久了,老太爷步伐称不上矫健,赵甲第本能地想要去搀扶,老人却摆了摆手,感慨道:“老啦,说不定哪天一闭眼,就再也醒不过来。”他踱步走进正房,后头跟着田增和赵甲第,老人直接进了书房,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一面墙下,墙上挂着一幅年代悠久的巨大军事地图,是解放战争尾期的全军战略路线图,恢弘而磅礴,老人望着地图,怔怔出神。
“四六年六月二十六日,我军由抗战期间鄂豫皖发展来的中原军区从湖北安徽河南三省交界突围成功,拉开序幕。《汉口协议》成为一纸笑谈。老蒋的*一点都不高明呐。”
“哈哈,熊向晖顶几个师,这话不假……”
“孟良崮战役,张灵甫战死,张麾下九名将校军官在遗体前跪成一圈,泣不成声。华东野战军最终在坟前给予立碑,写下张灵甫之墓。这样的军人,兴许是在为虎作伥,但起码能算个中国人。这场战役期间,随军常备支前民工十五万四千人,后备支前民工四十五万九千人,整个孟良崮战场上支援华东野战军的民工多达整整六十九万人。而国民党高层则只会在官邸会报上听着老蒋的训话,据说是一栋西式小楼,大厅里有一根一米多长的象牙,而主席他们却还在黄土窑洞里吃着糠菜糊团。这样的战争,我们如果不赢下来,愧对祖宗。”
“山东战场,双方投入兵力达到百万,连水都要喝干。当时我跟莫斯科外交学院的学生聊天,他们都不信我们能取得胜利,说我们没有重工业,把城市都丢光了,呵……”
“大别山,经略中原,大兵团离开解放区,鲁西南战役,战略反攻了……”
“不久以后我曾跟一个出身黄埔系的少将俘虏谈心,他感慨说最早黄埔同学聚会,就问谁当了烈士,说起来就神往慷慨,可才二三十年时间,就是另一番光景了。谈的都是高官俸禄,是女人,是房子。”
“我们也不是没有失败,恰恰相反,我们就是在失败中成长起来的,七月分兵,粟老总写了检讨电报,要独自扛下来,陈老总和谭老总看了后,认为战略上没问题,是军事部署上的错误和战术上的不讲究,粟老总仍然坚持原先观点,难能可贵呐。我佩服的人不多,粟老总算一个。”
“要说苦,西北野战军最苦。有位华野老总曾疑惑,为什么中央在四七年夏秋间的电报中经常表扬西北野战军,觉得不理解,是在故意抬高西北压华东,后来到达陕北杨家沟,才释然。在西北,每一仗每一门山炮规定只准打五发炮弹,迫击炮每门只能配五到十五发炮弹,这要搁在华东,根本不能打。四七年小河会议上,总理按照战区歼敌成绩排了个队,华东、晋冀鲁豫、东北、晋绥、陕甘宁和晋察冀,好嘛,这下子,我们的聂老总坐不住了,哈哈。决定要打个翻身仗……当时要吃掉罗历戎,部队急行军,有个小伙子我记得很清楚,为了鼓舞士气,这个战士扛着马克沁重机枪唱山歌,为了让他唱得响亮,营里就让通信员把干粮都集中给他吃,不够就给他找红薯,这小子嗓子大得出奇,没让人失望……”
王家老太爷始终盯着那幅悬挂了几十年的军事地图,背对田增和赵甲第。唠唠叨叨了半个多钟头,田增数次想要打断,却忍住。四合院本来有一个专职护理班,但过年了,就都被老太爷赶回去,这位一旦犯了犟脾气,别说他这个生活秘书,就是老太爷的孙子也说不上话,甚至一些个领导都劝不动,甚至说不定还要挨这个老上级的训。就像刚才那位正月初二就来登门拜访的中央首长,一样被训了顿。老太爷说到兴头上,从抽屉拿出一张地图,铺在书桌上,朝赵甲第招了招手,说道:“来看看。”
赵甲第走过去,瞥了一眼,笑道:“运城。”
老太爷点点头,道:“你懂这个?”
赵甲第平静道:“大概了解一点。”
老太爷笑道:“国民党那帮崽子边打边喊是野战八旅就打,不打就滚开。嘿,这下他们满意了,打他们的就是第三纵队的八旅。”
一老一小在地图上研究战役行进,赵甲第因为细致事先研究过解放战争,加上本就是半个地道军事迷,跟老太爷聊天,虽说谈不上语不惊人死不休,但好歹能够勉强应付,不至于一问三不知。老人存了考校的心思,时不时抛给赵甲第一个难题,若是赵甲第设身处地该如何应对,赵甲第兴许大局观还未成型,但细节把握能力不俗,因为是以研究角度看待战争,占了先机,这一下,算是被赵甲第瞎猫抓到死耗子了,他给出的答案不能给人太多惊喜,但已经足够让老太爷刮目相看,现如今,找个真正懂点解放战争的年轻人委实不易。老太爷一开始期望不高,所以比较欣慰。
谈完了运城战役,老太爷旁征博引,不再局限于一张地图或者一场战役,思维发散开来,最后甚至聊到了当下的时事民生,赵甲第不骄不躁,有一说一,中规中矩。
王竹韵过来柔声提醒老太爷可以休息了,田增也跟着附和。老人却没答应,但稍微妥协了一下,坐在椅子上跟赵甲第聊了些相对闲情逸致的话题,例如早期的犬儒,曾国藩的家书,《千字文》,如此一来赵甲第就只剩下洗耳恭听的份,愈发不敢信口开河,王竹韵悄悄给老太爷端了杯白开水,老人戒酒戒烟很多年,连浓茶都戒了,喝着茶,老人轻轻道:“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八两,你怎么看?”
赵甲第犹豫了一下,诚实道:“好心好事,就怕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房价调控就是例子。”
老人哦了一声。
赵甲第一番天人交战,咬牙道:“我觉得在食品交通和住宅这几个环节出问题的官员问责,太弱了,就该拖出去杀头。”
田增笑了笑。
王竹韵苦笑,叹息一声。
老太爷笑了笑,不置可否。
赵甲第坐直了腰杆,望着老太爷,一字一字道:“当年,是谁靠人民战争赢得了胜利,如今,是谁与人民战争?”
一句话,宛若一声冬雷。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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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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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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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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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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