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枪瞄准镜原理相仿,左眼凝视其中,小孔里红点将无穷远处成像;右眼瞄准目标,直到双眼所见合二为一,扣动扳机,开枪。
砰。
沈岸记得,他第一次开枪,是父亲带他到山上打野兔。兔子其实很不好打,它们很狡猾,身量比其他动物小,动作也更迅捷。
父亲架好枪,连打三发。
不远处,一只鲜血淋漓的灰兔中枪倒地。沈岸过去看,竟然看见只有一个枪口。
也就是说,这三发都打到了同一个位置。
灰兔还在抽搐,似乎很疼。沈岸检查它的伤口的时候,发现它的肚子很沉,应该怀着宝宝。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刻灰兔的眼睛。
说不上来是什么……但那一瞬间,足以让他动容。
也许在灰兔的世界里,永远都不会明白,为什么有人会给它们东西吃,但是也会有人拿枪口对着它们瞄准。
就像现在这样,这个灰兔母亲只不过是父亲用来证明枪法的一样物品。
它小小的头颅中央,装着三发子弹。
“小子,你来试试,连开三枪,能不能打中同一个枪口。”父亲把枪递给他。
沈岸接过枪,举起来,扣动扳机。
——砰。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打三发?”父亲眉头紧皱,冷乜。
沈岸没有回答,他放下枪,朝前方走去,弯腰,在铺满落叶的地上捡起一片泛黄的叶子。
“打叶子做什么?”父亲沉脸,“树上随便一片,任你打?”
沈岸并不想解释,只是把枪还给父亲。
他没说的是,这是一片由于叶黄素过多而掉落的枯叶。
枯叶微颤,被风卷起的一瞬间,被他瞄准。
这只是一件寻常不过的训练,他跟着父亲在边关,很少回京都。
后来他在京都跟着爷爷一起生活,便没有再去打过猎;也是在那个时间,他遇到了江有枝。
小姑娘喜欢一跳一跳的,很像只兔子。
她声音也像,笑起来也像。
甚至比别的女孩要更像一点。
这是最初,他对她的印象。
-
军区大院栽种着大片腊梅,白的红的,把冬日都能渲染得如阳春三月似的精致。长枝上点点寒梅,是腊月久违的锦绣,给风一吹,枝头层层叠叠的花瓣摩挲,瞬间热闹了起来。
路灯的光线比较昏暗,沈岸的车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听到路过的两个保安在侃大山。
“哥们儿,咱这大院怎么这么多梅花啊?”
“哈哈哈,看你新来,我就跟你唠一唠——沈老将军,你知道吗?”
“那谁不知道啊?”
“沈老将军有一个儿子,叫沈恒,是当时年纪最轻的少校。沈家本来给他安排了一门姻亲,好像是娶哪个财阀的女儿的,但是沈少校没有听,反而对一个家境普通的女子一往情深,这个女子姓什么我忘记了,名字里有个‘梅’字,沈少校为了她,栽种了一院子的梅花树。”
“那后来呢?”
“这要说后来嘛——”
车灯突然“嘟嘟”响了两声,也许是认出了沈岸的车牌号,两个保安立刻不说话了。wWW.ΧìǔΜЬ.CǒΜ
人总有个看客心理,黑暗中,沈岸的眸色深沉,并没有多追究。他父母的往事被传成什么样子,他也隐约知道,但流言哪里是可以控制的,人人有嘴,人人都可以说。
他本来打算回江家的,但是在这里坐了一会儿,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在拉扯,异常烦躁。
就在刚才,他去见江有枝之前,其实设想了无数种可能。
比如,她会质问他为什么要过去找她;比如她会像往常一样,用软软的声音央求“三哥,你哄哄我”;比如她也许会哭,也许会拉着他的衬衫入眠,也许会在第二天早晨,跟他说喜欢你。
但是,她神情冷漠,将发圈扔进了垃圾桶。
沈岸靠在方向盘上小憩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神经紧绷起来,手机里和她的聊天记录已经翻了无数遍,但是却不能去看她的朋友圈。
电话号码也在他的指腹划过了无数次,到最后,化成一声叹息。
从医院分别之后,他也曾经回过京郊的那幢别墅。
她的小东西很多,窗户和冰箱门上贴着各式各样的贴纸,门口摆着她冬夏穿的拖鞋,洗手间里有她的护肤品和化妆品,衣柜里还有她没有带走的衣服;这些东西她不要,他却也没有去碰。
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突然发现什么东西有些硌人。
把被子掀开,是一支素描笔。
江有枝是学油画的,但是很喜欢素描。
手中握着这支画笔,沈岸嗅到枕头上有丝丝她洗发水的味道,很淡,但是一直环绕在身边,好像已经成为了这个空间的一部分,或者说,这个空间保存着属于她的记忆。
沈岸支撑起身体坐起,看着窗帘的缝隙里,外头清冷的月色,没有一点睡意。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因为从来都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
等待的,酸涩的,失落的……夹杂在一起,让他的思绪逐渐飘远,飘到那天晚上,就在这个别墅里,江有枝在浴室里,他就在外面,月色如水,沉寂寂让人心安。
她睡着的时候,很乖的样子;
她醒来了,眼睛亮亮的;
她在呜咽,一声一声,软软哀求。
——沈岸起身,思绪烦躁的时候他喜欢夜跑,好像疲惫感可以冲淡这股莫名其妙的情绪。
他暂时,把这种情绪称为“不惯”。
因为不习惯,没有她。
夜风很凉,吹在身上带出一阵寒颤,饶是他身体素质强,起初的时候,也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感到几分寒意。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的时候,他才回到别墅里,打开花洒冲凉。
换上睡衣走出来,他坐到那个她经常坐的毯子上。
这个位置她很喜欢,蜷在这里的时候,她像一只很乖的猫咪。
沈岸往后一侧,却突然发现沙发下有一个可以放东西的地方,塞着什么,鼓鼓囊囊的。
这个地方是视角盲区,他平时没有发现,这会儿伸出手去探,取出一个本子。
一本素描本。
封面上写的是“初二(1)班江有枝”。
翻开第一页,是一张人像素描,线条不那么流畅,比例也看着比较奇怪,但是可以看出画里的人和那时的他有些相似;再一页一页翻,每一页都是他,有日期的落款,纸页已经泛黄了,可是她还留着。
他曾经说过,我的眼睛应该用来瞄准,所以他没有兴趣看她的画。
然而他这会儿看到这些充满稚气的不成熟的作品,心里却突然生起一种奇异的,说不上来的感情。
江有枝说过,她很小就开始喜欢他了。
沈岸的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们的记忆点不相通,那个时候,他对她唯一的认识就是,爷爷很喜欢这个妹妹。
至于为什么这么喜欢,沈岸不知道,也并不是很在乎。
他没想到,自己真的会跟她在一起。
就这么的,过去了一年;一年太长,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然而一年太短,让他们的回忆止步在一个春秋。
客厅里,古老的钟表正缓慢地往前走,“滴答滴答”,划破沉寂。
已经很晚了,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沈岸将素描本放到自己的书房里,走出来,回到卧室,逼迫自己入眠。
但是没有办法。
该死的没有办法。
闭上眼睛,就满眼都是她。
沈岸咒骂一声,再次坐了起来,鬼使神差地,去翻手机相册。
他的相册里东西并不多,有些和队友的合照,有拍的各种训练器材,但是没有她。
他的手指一下一下滑动屏幕。
为什么会没有呢?怎么会没有呢?
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这一刻,他的心被悬吊起来,似乎只要找到她的照片,所有一切的情绪都不存在了。
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张大院儿同辈的合照。
他们站在一起。
沈岸点开这张照片,放大,再放大,最后落到江有枝那张笑容灿烂的脸上。
有一瞬间,呼吸停滞了。
他收起照片,脱力似的往后微侧,喉结上下一滚,黑暗中,他的眸光微闪。
不是很喜欢他吗。
不是说会乖乖的,听他话吗。
……她是个小骗子。
-
“嘟嘟——”后面有车按了几声喇叭。
沈岸从方向盘上抬起头,坐直身子,这才发现,仪表盘上显示着时间00:00。
已经到腊月二十九了。
他深吸一口气,启动汽车,行驶上街道。
这座不夜城并没有进入休眠,街道上依然有步履匆匆的行人,在这里,加班到凌晨是常态,哪怕是二十九,都还有人奔波在工作岗位上,也许是为了谈成一桩生意,也许是别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目的地。
沈岸没有目的地。
不知道是被什么感觉牵引着,他来到了市第一医院。
重症楼门口,几辆救护车红蓝的灯光在夜里闪着,周围的景致也跟着一明一暗。
沈岸停好车,开门,走下车。
他的观察力很敏锐,如他所想,草坪上的隐蔽处还散落着几颗玉珠。是他买给她的玉珠手链,只为了能让她开心一点。
如果,让她知道,自己的母亲从美国回来一趟,当她仿佛是不存在一样,一声问候也没有,她一定会在被子里偷偷哭。
所以沈岸编造了这个谎言。
要是江有枝一直没有发现,可能会一直藏好他买的那条玉珠手链。
并且,一定会更开心一点。
玉的质地很冷,沈岸把它们攥在手心里,传去身体的温度,没有再去寻找了。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生根,不经意地,慢慢发芽。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胸口隐隐有些沉闷。
这种感觉就好像,打猎的时候,三发子弹,打进了同一个伤口。
小兔子用绝望的眼神看着他。
说的是:你还不如当初就开枪呢。
——你要是开枪了,我就不会觉得你是个好人。
他迈出一只脚,想去追兔子。
兔子被惹急了,狠狠咬了他一口,钻到洞里去,就再也找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3-1602:01:03~2021-03-1700:22: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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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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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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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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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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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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