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故意做给人看,还是真看得入了迷,他很长时间都没有从沈蓁蓁身上收回视线。
“萧世子。”身旁的人先他开口。
萧衍这才恋恋不舍地侧过脸看人。
春阳暖暖,微风轻轻起吹,郑郎一身白底蓝边的长袍,这身衣袍与国子学学生服的颜色相近,晃眼一看倒以为他见到的是上学时期的郑朗,萧衍眸中没稳住地惊了下。
方才沈蓁蓁才说,若非郑朗去了边关如今当也是文官。萧衍收过郑朗的行卷,也看过他在去年九月作的制举答案,知他才华,他朝萧家叔父手下推荐过他,最终是被文帝刻意从名单划去才未果。
在这其中,他明白郑朗的政治抱负。
被沈蓁蓁今日三番几次地提及眼前的这个白净干净的郎君,一向举一反三、敏锐不已的萧世子不由蓦地想到一个问题:郑朗既然一心要走文官的路子,当初为何要去凉州参军?
他记得几年前,郑四郎分明比现在的面貌还要白净柔和,虽不算太了解,但瞧着性子上也不是一个喜欢激烈竞争的。
陡然想到某种可能,萧衍窒了一瞬呼吸,再度看向千娇百媚的沈蓁蓁。
那封信,她当初没回给郑朗,而且回给了他。
郑四郎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与他一道望着池中水长,坐在船上的小娘子一张美丽的脸上印着水中反照的光华,似水一重一重波动,若水中洛神现世,美到不真实。
颇让人觉出四个字——镜中水月。
半晌,郑朗开门见山说道:“永德三年,我此时在宫中的阿姐曾有一个牵挂之人,两人情投意合,立了婚嫁的盟约,对方本是说好那年来娶她,然而后来事与愿违。”
郑朗缓缓述说着关于郑秀的私密的往事,萧衍没打断,听他继续:“我阿姐去清光寺为刚诊出的腹中胎儿求福,不料在那里邂逅到了当今圣上。当晚,便有宫中人进我郑家,次日我阿姐的生辰八字就被递入了宫中,第三日,他们就定下了她入宫的时日。”
“他们”无非指的是郑家父母与文帝,萧衍怔了下,平淡道:“竟是被人棒打了鸳鸯,父子也不能团聚。”
郑朗见他面上无波无澜,怔愣道:“萧世子为何毫不惊讶?你不问那孩子是谁的儿子么?他毕竟……”如今是皇子。
萧衍淡淡看他一眼,没提他早就知道李元逸身份真相的事,而是道:“如若不是我舅舅的孩子,是谁的,结果都是一样,不是吗?”
郑朗顿了一下,萧衍所言不差,只要李元逸不是文帝的儿子,不论是谁的,皆是欺君之罪。相反,李元逸是文帝的孙子的事实,反而会让结果更糟糕。
看郑朗沉默,萧衍好整以暇地问:“你将这么重大且私隐的事情告诉我,不怕我去告密?”
郑朗不答反问道:“如今圣上怀疑我外甥身份,萧世子可愿帮忙?”
萧衍翘了下唇,道:“好似……我没有帮你这么大忙的理由罢?”
郑朗朝萧衍拱手,“实不相瞒,在铜川离宫时,在下负责离宫守卫,曾在玉华宫后门西处的梓树林里,见过几回萧世子同恒王殿下半夜相会。”
萧衍静静看着郑朗一会,淡声问:“郑四郎是想威胁我?”
郑朗平静道:“不敢,只是在下愿与萧氏子做一场交易罢了。”
萧衍问:“郑四郎能做什么?给我交换什么?”
郑朗有些自嘲:“实际上我能提供给萧世子的也不多,但既然萧世子同恒王殿下几次三番朝六部举荐过我,想必我这里有什么东西,是你能瞧得的罢。”
这时,曲江池中忽然传来一番热闹,是池中的几姊妹叽叽喳喳闹出来的,原是年纪轻轻的沈约成功钓到了一条肥鱼,拉到了船上。
萧衍闻声看了过去,看沈蓁蓁手忙脚乱地拿鱼篓去接鱼,他细长的手指在背后捻了捻,想如果他在那里的话,定然会让沈蓁蓁坐在一边去,观看他如何来做这些事儿。
萧衍并未收回视线,口中却继续与郑朗交谈:“郑四郎是在给我许诺虚无缥缈的未来?”
郑朗话语直白:“圣上如今似乎身子不大好,前太子已薨,二皇子被流放,别的皇子太小……这大魏的未来似乎也不遥远,我愿在其中尽绵薄之力。”
池中央,沈蓁蓁终于接到了沈约钓上来的鱼,与弟弟妹妹说了什么后,她抬眸朝岸上看来,并将手中竹篓往上提了一下,示意给萧衍看,他们钓上鱼来了。
萧衍见她娇脸因兴奋而绯红,眸中水若秋波,袖子也沾了水湿了一片,下意识朝池中央喊道:“过会儿我亲自给你们烤。”
那头应是听到了他的话,沈蓁蓁连连点了两下头。
她朝沈约说话,沈约点头后,将鱼钩挂上鱼饵,再度放入水中去了,
萧衍这才转脸看着郑朗,问道:“郑四郎可曾求娶过她?”
知这个“她”是谁,郑朗并未隐瞒地点了点头,缓缓道:“我往前曾想过多次,沈娘子那样的人,究竟会嫁给怎样的郎君共度余生,如今看来,哪一种想象,都没有亲眼看到时来得直接。看沈娘子婚后这般愉悦,便知她嫁给了她想嫁的郎君。替她高兴。”
萧衍略微想了下,意有所指地道:“我和她么……往前不过是互相玩闹,熟悉彼此到一家人似的,她没将我当男人,我也没将她当女人,从不曾想过会成为夫妻。但几年前忽然天降一个契机,让她和我后来的心态都有了变化,这才没有错过彼此。”
萧衍看着郑朗道:“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
郑朗勉强弯了一下唇,不再言语。
二人齐齐盯着池中央的小船,萧衍道:“拙荆说过她欠着郑四郎的人情,我夫妻二人本为一体,她的人情,我替她还。”
这是答应他方才请求的意思,郑朗一讶,而后怅然一笑。
“多谢。”
池中再度传来一阵笑声,沈蓁蓁兴奋不已,对沈约连连鼓掌。
见岸上二人没走远反而盯着他们看,沈蓁蓁扬声:“萧衍,你来看看!萧衍……”
“好。”萧衍立即抬高声音应了一声。
郑朗看水中央的小娘子挥舞起手臂,一派急着要与人分享喜悦的表情,而他身旁的郎君嗤了一声,声音里含着鄙夷:“又不是何等稀奇的东西,总这样咋咋呼呼的,自小就喜欢朝人炫耀,其实不过就是等着人夸她而已。呵,小女子的虚荣做派。”
口中的话虽不近人情,他人却有些着急地朝左朝右地,视线终于停在池边一艘小船上后,大步走了过去。
行到船边,萧衍回头看了郑朗一眼,朝他颔首以做道别,得郑朗回礼后,他迈步上了船。
萧衍拿过浆划船,片刻就划到了沈蓁蓁的船边,他站起身,对面船上的小娘子伸出手接他。
而他跨过去后,身子陡然往前晃,小娘子就抱住了他的腰身,两人一起跌坐在船上,小船跟着极大幅度地晃了晃。
郑朗听不见船上人在说什么,但见沈蓁蓁一脸怒容,手在萧衍肩头使劲拍了好几拍,红唇一张一阖地说着话。
应该是在埋怨害她跌倒的郎君。
萧世子也不恼,伸手牵住肩头上的手握在手中,放在唇边亲了亲,惹的小娘子满面涨红,羞羞答答地剜了他好几眼。
一旁的婢女同样红着脸,将沈约和沈霏霏的视线从二人身上隔开,推着两个小孩子的肩,让他们的视线移到水面。
一条船上坐着五人,打打闹闹,又热热闹闹,沈蓁蓁亮着双眸,不再是外人面前娴雅文静的小娘子,表情很是生动活泼,她指了指沈约,而后将竹笼提到萧衍眼前,与他一道看竹笼里的两条鱼儿。wWW.ΧìǔΜЬ.CǒΜ
沈蓁蓁一直在说话,萧衍很是耐心地听着,不时蹙眉思考。沈蓁蓁随他蹙眉再问一句话,郎君便点头应下,小娘子随之满意地露出笑。
该是二人的普通日常就如此。
一个絮絮叨叨地吩咐人做事,另一个则好脾气地满足对方的各种要求。
郑朗心中五味杂陈。
那小娘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依旧那么牵动人心,使见者神魂颠倒,对此,年少起他便深深迷恋着。
可有的人,或许只适合拿来怀念一辈子。那份懵懂的、朦胧的、纯洁的爱恋,也只该被裹在过往时光里。
郑朗看着小船上的热闹笑了笑,心头轻松又怅然,转身离去。
*
长安城的另一边,虞文锦从清光寺回城后,去了恒王府见李莳。
二人对坐饮茶,虞文锦递给李莳一个香囊,“我今日去寺庙给表哥求了一个平安符,这个香囊也是我亲自绣的。”
李莳看一眼虞文锦递来的东西,没接,说道:“表妹有心,但我素来没有佩戴香囊的习惯,实在不必如此麻烦。”
习惯,这不过就是一个借口罢了。
在寿州时,虞文锦又不是没见过李莳怀中的香囊,在没人见到的时候,他的表哥就会从怀中掏出香囊来观摩。
不用猜,虞文锦自然明白那东西来自谁人。
虞文锦笑了下,将伸出的手往回收了收,“说来也巧,今日竟然在清光寺中见到了两个熟人,没想到沈二娘子那般活泼的人,竟然会在佛主跟前一跪就是一个时辰。”
李莳幽邃不见底的瞳孔,忽然晃了下眸光,问道:“你说谁?”
虞文锦轻轻地提了一下唇,缓缓道:“沈家二娘子啊,往前我们在寿州见过面的,那时候我当她不惧怕生死,勇气可嘉,也是后来才知道,她也是误打误撞的,刚到寿州第一日还没休息过,就被药女当成了新人直接拉去干活去了。”
说到沈婳在寿州的经历,李莳坐直了些身子,静静看着虞文锦,半晌才低声道:“我也以为她是自愿去的。”
“不是。”虞文锦一字一句道:“她在寿州吃了不少苦,表哥也知道的,那时天气寒冷不说,食物也不多,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在那里伺候病患,着实过得不容易。”
要问虞文锦对李莳讲这些过去究竟是个什么目的,她或许会回答人:让他对曾经的心上人死心。
那般明艳张扬的小娘子,李莳现在没忘她,或许永远也忘不了。她这时取代不了她,却能让李莳深刻体会到:他与她沈婳再无一丝希望。
李莳皱起眉,抬手饮茶,直直看着虞文锦,沉声道:“表妹忽然说这些做甚?你同沈二娘子交情不俗?”
虞文锦道:“彼时在寿州表哥在找她,我只是想着你同她认识,又都来自长安城,往后我也会在长安生活,多一个朋友我也有伴罢了。”
李莳淡声问:“表妹不知她去寿州是为什么?”
虞文锦装不懂他和沈婳的瓜葛,道:“听闻原是要同谢三郎去蒋州过年,行到半道改了主意,二人下了船去寿州救济人的。”
一听谢三郎,李莳的眉头更蹙紧一分。从沈婳与他刚断了关系转头就与谢三郎好上看来,显然,那二人原先就有些关系的,至少其中一方是愿意的。至于是哪一方,如今李莳心知肚明。
说句实在话,他同沈婳结束不过几日而已,本来就没有放下,又怎可能对他二人的事心平气和到毫不在意?
李莳问虞文锦:“谢三郎也去了寿州?”
虞文锦道:“我在太医署见过他。”
这话一出,李莳面色如土,脸色彻底沉下。
虞文锦见他如此,心中一抹满意划过,再道:“今日我见二人都在佛祖面前下跪,倒是都极为虔诚。”
李莳看虞文锦一眼,并没在说话。
半晌后,提醒即将宵禁的暮鼓敲响,虞文锦起身告辞:“表哥,我先回了。”
李莳神色未变,起身送人:“表妹好走。”
虞文锦道:“明日我再送来。”
看弯腰上了马车,李莳抬手捏了捏喉结,低声对侍卫道:“去查查沈二娘子,从去年十二月起的行踪。”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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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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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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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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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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