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都市小说>与你共渡>第 5 章 5
  来日纵使千千阙歌

  颜碎/文

  1

  傍晚的中环已经灯火珊阑,霓虹流转投落的碎光容易让人溺入铺天盖地的恍惚。我关了手机,摘掉墨镜,露出一张素面朝天的脸。

  不需要隔着粉底乳液精华素,夜风拂过的触感才显得更为真实,温热干燥,像你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我的脸颊。

  音像店内正在播一首慢歌,飘飘渺渺感觉很耳熟,我站了许久,才猛然反应过来,原来那是我的歌。

  你不在这里,我都不知道该为谁而唱,什么样的曲调,轻或重浓或淡,都不再带特别的情感。

  他们说我的声音空洞没有灵魂,不复当初的惊艳。香港的媒体真尖锐刻薄,但句句在理。

  其实我宁愿像这样自暴自弃下去,等你看不过眼,细声询问几句,劝慰几句,好让我再累都值得。

  可是你都不管我。

  我在人群中顾盼张望,转身时有一个像你的身影窜入眼内。面对与你有关的事物,我哪里还有理智在,下意识地追过去,唤你的名字,眉梢带笑。

  但并不是你。

  你比他好看、优雅,满身贵气,却不会有这样生动的表情。

  我讷讷地放开扯住他的手,却被反握住。

  那人用惊喜又略带迟疑的语气喊我的名字:“林飘飘?”

  声音有些大,许多目光被吸引过来,顿了顿,开始骚动。我很快被人潮一圈圈包围,嘈杂无序。

  一定也有不少狗仔混迹在其中,这样送上门的好新闻,把相机调成连拍模式,连闪光灯都不用遮。

  我不介意明天会刊什么样匪夷所思的标题,我好像孤身在兵荒马乱的城疆,只等你来救我。可惜每次都不是你来,最后是阮恒年挤进愈发汹涌的人群,强行护我上了车。

  我的人气一如既往的高,曾几何时,我引以为傲。

  阮恒年显然很生气,沉着脸把车速开到80码。

  他的眉目已经出落得有几分似你,不知你在19岁的年纪,是否也这般跳脱,把情绪都写在脸上,干净简单。

  亦不知若你在19岁的年纪,会爱上我么。

  车子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阮恒年伸手狠狠扳过我的肩,一连串不带停顿的责备。

  “你到底在做什么,手机不开,一个人跑到中环乱逛,让我们满香港的找,很有趣么。不是只有阮恒良才是人好吗,我也很累。”

  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涩。

  他哪里知道,我的世界里真的就只有阮恒良一个人,立于中央,被万丈光线缠缠绵绵地包裹,像神一样。

  阮恒年的声音还在继续,“林飘飘,他已经28了,大你那么多,他不会要你。”

  他的话尾音才落,我的眼泪就跟着下来了。

  所有的委屈、难过、想念都一并倾泄,好像逐渐汇成一条暗波流淌的河。你在对岸冷眼看我跌跌撞撞,步伐却依旧轻快稳健,不曾被我牵绊。

  2

  我第一次见你那天,是你作为阮恒年的家人,到学校来参加活动。

  你坐在阮恒年的位置上,衣着考究,眉眼沉静,我站在窗外惶惶张望。有一个词是形容用最短的时间作出倾注全部情感的事,我们把它叫做一见钟情。

  那时候我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长得好看,唱歌好听,人人都想接近。我知道阮恒年对我也有小心思,于是开始对他很好,令他受宠若惊。

  我常常装作不经意地向他问起你。在哪里工作,有什么爱好,穿什么牌子,喝什么红酒。

  然后终于有一回,阮恒年带我回家见你。

  我17,你26,堪堪差了9岁。尽管是以弟弟的女友这样的身份被介绍给你知,但我对你就是莫名地有势在必得的自信。

  香港最不缺有钱人,但阮家堪比豪门的气派,还是让我错愕。

  期间只有阮恒年在滔滔不绝地讲话。

  我一见你,未开口已恍惚,哪里还敢多说,你切牛排的动作优雅无比,真正食不言寝不语,只是在听到阮恒年重复着“林飘飘做明星最合适”时,微微笑了笑,像是极赞同。

  你放下刀叉,目光温和地包裹着我,“飘飘你想去做艺人么?”

  我被你低沉性感的嗓音蛊惑到,下意识地点头。

  “你那么小,做艺人很辛苦。会得到很多,但失去更多,真的可以?”

  “我不小了。”我慌慌地辩解。

  我好怕你说我小,怕你不把我的迷恋当成认真,我以为等我光芒万丈,被人拥护,你总会替我骄傲。

  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阮恒年在你面前提过许多次这件事情,你纯粹是听得烦了,才答应让我借着阮家作靠山,张扬出道。

  若你对我有哪怕一点的私人情感,万不会这样任我抛头露面,拼得如此辛苦。

  你想要的是一个依附你的女子,温婉体贴,相夫教子。而我却硬是要挤那万丈浮华,的确是不得你心。

  香港开始铺天盖地地有我的新闻。大幅的照片、夺目的标题,先发制人地占尽人气。

  然后接广告、拍戏都似自然而然。

  许多人说我会赚钱,说阮恒良目光长远,慧眼识人。那段时间你心情特别好,唇角的浅笑几乎要把我溺毙。

  我希望的也不就是这些而已么。够名气做你的女伴,在衣香鬓影的酒会上,伴你身侧,进退得宜,你携我共舞,裙角翻飞,眉眼生情,像一场上流社会的戏。

  人生不就是戏一样的么。我不仅要看你演,还要与你联袂,每一个姿势,每一句对白都完美。

  3

  当年的年度音乐颁奖典礼,嘉宾满座。

  单曲登上劲歌金曲榜、年度最佳新人,我获什么奖都似毫无悬念。

  台下坐着那么多半红不紫的新人,多的是比我努力,比我敢拼,比我有才华,不过欠了几分运气,才让我在众人都伸出手来够那份荣耀的时候,踩着他们上位。

  我不在乎名利,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你当日模样。

  我站到台上致辞,满眼亮着我名字的灯牌,红橙黄绿光,汇作一片流离。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去找你,于千万人之中一眼记取。你和阮恒年坐在第一排偏左侧,一个深稳一个繁华。

  在听到我说“尤其多谢阮先生”的时候,你的神情变得柔和,双手交叠在膝,沉沉与我对视,牵动眼角。

  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话:你愈是云淡风轻,我愈是想点燃你。

  阮先生,我不怕焚身的烈火,我怕的只是你不附和。

  当晚我特意准备了唱《千千阙歌》,曲调悠扬,千般婉转。

  “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这宵美丽/因你今晚共我唱”

  后来的我,站得更高,获奖更多,却都抵不过你一记无言的赞许。撑不住时,总会想起这一天,这一年,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

  千千首歌,首首登榜,都没有这个夜晚的美好来得甜。

  4

  除夕过后一周,是生日。你为我筹备的十八岁成人礼,排场盛大,宾客云集。

  你的礼物是一套小公寓,看得见维多利亚港蔓延的浪漫灯光。

  可我多想与你有一个家,每一件家具每一处细节都有我和你亲自挑拣。我可以替你照顾爸爸妈妈,替你煲汤做饭,烫平每一件衬衫。

  对了,你中意美式还是田园风格的装修?中意狗还是猫?

  我从现在就开始规划未来,跟你谈人生目标。我的规划里每一处都悉心留出你的位置,而你为什么非要站到离我很远的那条路上去呢。

  我看到你站在露台上与一位女子低声交谈。

  她穿一件孔雀蓝的DIOR高定礼服,五官秀逸,你们身后的布景是纯墨色夜空和香江灯火,宛如定格的画卷,样子好衬。

  我喊了你的名字,刻意打破这份静谧,你朝我举举酒杯,含笑介绍身旁的女子,“这位是方小姐。”

  我漫不经心地应,目光落在你们交叠的手上。

  “她可是你的超级FANS,真要多谢你,我以前一直追她不到。”

  原来你也并非没有感情,原来你也会有想把世界都给一个人的柔软目光。我第一次见到,拼命想抢过来。

  “许过愿没有?礼物是方小姐给的建议,你可喜欢?”

  我有好多愿望,倒不如说是奢望。比如不要张口闭口的“方小姐”,不要那么残忍,告诉我真相。

  “现在就许,我想开演唱会。”

  你一愣,“好。”

  “想出新专辑。”

  “好。”

  “想拍大导演的电影。”

  “好。”

  真想知道你能点头应允道我说的那一条。

  “好了好了。”你伸出手来揉我的头,“都实现了。”——真是这样么?

  我看着你身畔的方小姐,欲言又止。方靖芊,很好听,很名媛淑女。

  不像林飘飘,一听就像是舞女的名字。而舞女的命运,总是颠沛流离。

  5

  我刚刚满18岁,年轻才是最好的资本,尤其在更迭迅速的娱乐圈,遗忘的速率被反复催化。

  我有见过好多人,在化妆间里默默流泪,然后慢慢变成声嘶力竭。见得多了,非但没有麻木,反而愈发增加心中的苍凉感。

  名声人气荣耀华灯,都是虚的浮的,没有一个怀抱来得安稳长久。

  我单独去找方靖芊谈判,她22岁,看起来都没有我处事成熟。

  见了我,她很是欣喜,一遍遍地说自己有多么喜欢我的歌。她的人生是被安排好,用华丽的事物堆砌起来的,没有主见,经不起大风大浪,我的几句话,冷冷淡淡,就可以令她摇摆。

  她哪里爱你,她需要的是一个门当户对,肯待她温和的人,谁都可以。

  我开门见山地告诉她:“不要和我抢男人。”

  她笑了,“飘飘你在说什么。”

  我真不知她哪里比我更好。一切阻碍我的人,我都要铲除。

  从你恼怒又不知缘由的表情看来,这么做,至少成功了一半。

  周末有一个婚纱品牌的外景广告要赶,三个地点,三套装扮,三种意境。

  我自己最满意站在甲板上,满地玫瑰花瓣,背后沧海茫茫的那一张。

  你觉得呢?

  我们的婚礼就在船上办好不好,潮汐碰撞的声音,很像祝福的颂歌。

  时装易变,流行会不流行,但是婚纱永远不会。

  铜锣湾的广告牌被换成这一张照片,名字叫“十里红妆”,被灯光衬得泛蓝。每次路过,我都会抬眼去看,把身边的搭档换作是你。

  仿佛全香港都在做见证。

  时光被一页页撕过去,发出清脆破裂的声音。

  某一天夜里,你醉酒归来,目光涣散,却依然有落魄的美。你从来没有在人前展现过这般失意的样子,我吓得手足无措,眼睁睁看你撑着沙发低头翻照片,散落一地的菲林。

  全是微笑的大笑的沉思的蹙眉的,同一个人。

  都说香港电视剧狗血,但谁说不是源于生活。方靖芊竟然走了,她的初恋情人回来找她,当初家族的反对不曾斩断彼此间的眷恋。

  爱永远都给人勇气,私奔又有什么不可以。

  反倒是你,明明最应该豁达的人,却最无法接受真相。遇见爱情,真的不再分高低贵贱,在遇见你之前,我姿态多么高,仰着头看众人臣服,那遇见你之后呢,我心甘情愿伏身,你又愿不愿意接受。

  你开始一心扑在工作上,不再谈笑,不再露出温和的表情。送到你桌上的咖啡、食物永远不曾动过。

  有多少个晚上,你把自己锁在屋里彻夜看文件,我都守在客厅里,看你的灯熄了,才能安稳睡觉。

  这些你都不知道。

  新歌《色差》是我自己填的词,想送给你的,却被无数不相干的人传唱,称赞。

  我只想听你点评,只想在你面前亲口唱,在某个午后的盛夏,天光层层叠叠。

  我已经把全部的情感注进去,血液潮汐,欲念暗涌,你听懂了多少,为什么一点感动都没有。

  我试过向你摊牌,穿着一双12cm的细跟鞋,恰好够高度平视你的眼睛。我告诉你我有多辛苦,姿态放到最低,至少求你一句关心。www.xiumb.com

  然后你是如何答得呢,已经不敢记得了。你好像在冷眼旁观我的独角戏,表面不揭穿,其实心里觉得滑稽至极吧。

  6

  这一年夏天来得特别迟,我从胡志明市取景回来,听说你飞了纽约。恰好方靖芊回国探亲,她的父母终于允了两个人的婚事,你尚不知情,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

  傍晚方靖芊忽然登门拜访,半年未见,眉眼间风情已改,活脱脱一个被人深宠的小女人。

  我煮了咖啡与她在客厅里慢饮,她徐徐环视这栋房子的布局,似乎依然对你抱有愧疚。

  这就是我第一次被介绍给你,我们一起用餐的地点,你允许我住在这里,卧室与你的一头一尾,但我不是不清楚,这间房子一直在等待真正的女主人。

  你不承认是我。

  方靖芊不再构成威胁,所以彼此能够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一些私事,讲她和她爱人的相似,家庭的阻碍和心灰意冷。

  她说:“我当时,几乎都要答应恒良的求婚,幸好你及时将我点醒,让我不再退却和妥协,好多谢好多谢你。”

  原来你曾向她求过婚,单膝跪地,钻戒荧闪,黑西服,白钢琴,橙色酒会,在大雪蔓延的冬天。

  方靖芊的声音还在继续,在我看来却只剩口型变化。语言声音被抽空,我听不到。

  我只听到你一遍遍说“嫁给我”,极缓极温柔的语调,眼睛越过我看向他人。

  方靖芊走后,我开始看去年颁奖典礼的录像带。我在光影交错中深情,你在明暗徘徊中含笑。

  刘姐从厨房里出来,手上端着炖品,满头大汗的样子,我随口说了一句好香,她朴实地笑。

  “阮先生吩咐的,煲了一个下午,锅里还有,一会我替你装。”

  我嗯了一声,把玩着手中的遥控:“他不是在纽约么。”

  “今朝凌晨回来的,一直在房里呢。”

  手一松,遥控便跌落在地,闷闷的一声。

  你的书房在一楼,正对着客厅,虽然紧闭着门,但我不敢确定方靖芊的话你是否有听到。

  刘姐讷讷地合上门走出来,告诉我你的脸色不太好。

  我的心猛地一沉,铺天盖地的恐慌沿血液神经一路攀升,几乎要将我浸没。

  我抱着膝坐在沙发上,缩成小小的一团,窗外开始下雨,落在檐上,宛如乱掉的心跳声。

  你就是在这时候拉开了门,眉目冷硬疏淡,唇角的弧度令人心慌。明明只是几天不见,为什么我觉得好多个世纪都过去了。

  “你在看什么?”

  我抬起头,你就那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像在看一个臣服的卒子。

  “想不想去国外发展?”

  我咬着唇拼命摇头。

  “你可以拿到更多像那样的奖。”你指着电视的手指修长白净,而我竟从你眼底看到一丝不屑掩饰的轻蔑,“你不是喜欢么,回味成这个样。”

  你一句话,可以捧我上天,亦可摔我至死。我知道,你连最后一丝客气都吝于施舍了。

  “你回家住吧,以后我安排司机每天接你。”我怔怔地看着你张合的唇形,你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今晚可以先不走。”

  就算是我错了,也是因为被你迷陷,你不该直接判我死刑。可是你说:“你已经18岁,不小了,要学会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这时候你就意识到,其实我已经不小了么。

  今日阴天,五月惊雷,天台有大风。而我与你正在迈向不可挽回。

  我跪在床边,找出你一直放在我这里的风衣来穿。温暖的宽大的,像你的气息环绕在身侧。

  我还记得去年圣诞夜,瑞士大雪袭城,流光满街,你在苏黎世的夜景中手拿焰火,笑得孩子气。

  剪影微温,我亦是凝住眼泪才敢细看。

  我还记得雪花落在肩上,被你轻盈拂去,还担心我冷,脱下风衣外套要我穿上。

  那一刻,永恒提前降临,我还记得你绵软的呼吸滑过颈侧的窒息感,起伏的肩线,带笑的眼角。

  我还记得,每一个片段,却已经远得不似今生。

  方靖芊的婚礼定在17号,你在当天独自飞回纽约。

  我始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有情人是他们,应该得到善终,其实你又怎么会不明白。

  你留给我最后的一句话,只有五个字:珍惜眼前人。写在一张米色的便签纸上,笔锋刚劲有力,像刺入心底的针。

  对了,我眼前应该还有阮恒年。我到现在才发现,原来你们的名字拼起来的词,是良年。多么好听。

  你说,若我们将来有一个孩子,该叫什么名字才好?我在婚宴上接到方靖芊抛过来的花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珍惜眼前人,讲得多么轻巧,可我眼前只有你一人,你叫我如何珍惜。

  7

  然后,这座城市不再有你。

  我的心我的魂都早已弃我而去,漂泊在有你的异国,无处安生。而你,大概在某个地方同别人吃饭,把红酒倒满杯,笑得开怀,放心吃喝;夜深人静时忆起她的温柔与残忍,倒在床上用软枕盖住头,露出小心掩藏的脆弱;或是已经开始下一段旅程,有新人陪伴,把旧人全忘掉,也包括了我。

  哪一种?你现在过着哪一种生活?

  公司给我派了一个内地来的助理,叫连湘。她还未成年,粤语一句也不会讲,不知怎么会有勇气只身前往异地工作。

  我第一次见那么拼命的人,拼命工作,拼命生活,还有,拼命去爱。

  她中意阮恒年,有机会便缠着他,阮恒年自然是不为所动的,时时当着众人的面奚落嘲讽,她只是笑,第二天又重蹈覆辙。

  从她身上,我看到17岁奋不顾身的自己,既美丽又短暂的疯狂,我相信,那时的我是肯为你而死的。

  连湘有可以治愈人的笑,温暖纯粹,的确是适合阮恒年的人。她向我描绘过她的梦想,从小助理慢慢爬上金牌经纪人,然后才配得上阮恒年。

  我想起彼时的自己,这般自信,这般勇敢,也以为有朝一日配得起你,我忘记去考虑你的想法,才落得如此境地。

  但是连湘,她那么美好,我希望她幸福。

  有一回在片场,连湘因为办事稍有拖拉,被阮恒年骂得眼眶泛红。

  其实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我先前刚刚冷声拒绝过他的好意,于是他逮着连湘就开始发火。我们都是这个样子,被伤害了,转身又伤害他人,兜兜转转,谁也不快乐。

  阮恒年把剧本圈在手里,用带着港腔的国语对连湘说:“你真是连羊都不如。”

  连湘睁着大眼睛,怯声问他为什么,周围的演员、工作人员都带着逍遥看戏的神情,不会有人替她出头。这个世界的残酷,永远超出人们的认知。

  “羊至少还会‘咩’,你是‘咩都唔识’。”

  最后四个字,说的是粤语,连湘疑惑又难受地看着众人哄堂大笑,不知所措。

  我不忍心告诉她,那是“你什么都不懂”的意思。不知者无畏,有时候太过壮烈,我甚至有些庆幸你没有这么对过我。

  我摔了手里的杯子,起身带她离开。

  她没有哭,坐在回市区的车上,昏黄的路灯被晃进来,落在她年轻倔强的脸上。

  我忽然想起,过完这年情人节,我就要19岁了。你走以后,我对时间不太有概念,因为每次看到日期,总会下意识地计算分别得日子,它们有增无减,只会让想念更深刻。

  有时候路过学校,看一群群穿制服的学生抱着书从里面走出来,步调轻快,笑声明亮,就像曾经的自己,烦恼着早已不是不是烦恼的事情,抱怨这个世界对自己糟。

  连湘嘿嘿笑着说:“飘飘姐,没有人永远17岁,但永远有人17岁,不要太伤感哦。”

  我听到这句话,竟不可自恃地低下头,失声痛哭。

  时光不会重来,我和你也无路可走。我把自己逼到四面楚歌的境地,终于溃不成军。

  8

  生日那天,我第一次在红馆开拉阔演唱会。

  舞台灯光明亮得让我看不清台下的人群,我曾经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要站在这里,现在却已经失去全部的动力和寄托。

  我在台上落力地唱,一开口便泪流满面。

  灯火渐蓝,光阴错过,像一套旧文艺戏。缓慢的剧情,冗长的对白,我只来得及登台亮相,你忽然喊一声停,大幕就降下来了。

  阮恒年曾说我冷血,那你呢?

  对了,连湘真的把阮恒年追到了手,每次见她,嘴角皆是明亮的笑意,幸福得几乎要灼伤我的眼睛。

  是不是也有这么一天,我可以不再等你了呢。

  方靖芊特意返港看我的演唱会,我到机场去接她,她瘦了不少,拖着糖果色拉杆箱,一脸风尘。

  我对她说我好羡慕她,她笑得很苦涩,声音低得像在叹息。

  “飘飘,不要羡慕别人,别人有别人的苦衷。”

  两周前,她刚与丈夫签了离婚协议,理由是酗酒和虐待。她一个人,守着曾经快乐的记忆,过完这一年春节。

  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什么是绝绝对对。我想你一定更怨我,若是没有我的搅局,许多事情一定就不一样了。我成了罪人,爱或不爱,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

  灯光渐息,烟火重叠,我在满场沸腾中一步步退场。

  我不要千人拥护,万人合唱。

  我所有的演出所有的辛苦,都是期待有你来鼓掌,你不肯来,我独自胜放凋零,因为不知能给谁看。

  这一年情人节,我独自去了浅水湾。慢港晚灯,空气里皆是浓稠甜腻的幸福香气,惹人落泪的蓝调舞曲。

  我在这样盛大的布景中一点一点整理有你和没有你的这两年。

  我想起你说过的那句话:做艺人很辛苦,得到很多,失去更多。

  我承认你讲得对,但那时的我一点也不在乎,再累再委屈,我只对自己说:“林飘飘,撑下去,要撑下去。”

  三个月后,阮恒年和连湘订婚,地点是挂满气球和玫瑰的白色巨轮。我没有被邀请,恐怕也是你的意思。

  这是典型的灰姑娘嫁入豪门的故事,报纸的头版刊了这则消息,取名“世纪婚礼”。

  你在照片上一点也不像陪衬,站在边上笑着鼓掌,身边时一位蓝眼睛的混血少女,表情张扬衣着华贵。最令我吃惊的,是她和曾经的我竟有七分神似,真的,并不是我在自夸。

  我从来没有明白过你真正的想法,但是看到这幅照片,我却在忽然之间,释然了。

  9

  香港进入这一年的雨季,黑云压城,吞没天光。我整夜整夜的失眠,听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像是要摧毁这个世界。

  我推掉所有的通告,违约、辱骂狗仔,畅快淋漓。

  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洗掉这一身浮华,过安稳平和的生活。没有满场安可,没有星光大道。

  如果可以,把名字也改掉,等大雨浸湿的街道又干,香樟又绿,我就不再记挂你了。

  世间千样好,不止有你。我已经失去了彼时的自信、英勇、伤痕满身还要冲的执着,才终于明白一个无法动摇的事实: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无缘分。

  只是,有时候在电视上听到不同的人唱起那首《千千阙歌》,回忆还是锋利如旧,悲伤也暗涌。

  阮恒良,我知道,你非良人。

  但若有天昨日重现,我很想跟你说说我的愿望。

  我想有天带你回家见爸爸妈妈,你穿戴整齐身形挺拔,提着大包小包的见面礼还腾出一只手来牵我。

  我向他们郑重地介绍你,你们相处愉快,各自满意。

  吃过饭我们牵着小狗沿街漫步,同旧时伙伴打招呼,我给你指这是我念小学的地方,这里以前是一家书店,这里的奶茶很好喝。

  你一一点头,带着宠溺和耐心的目光。

  我们就这样朝着生生世世奔赴好么。

  ——只是生生世世的后面,忘了加上“各自”吧。

  (2010.07)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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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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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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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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