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病患扭头的动作僵硬且缓慢地做到一半,狭长的眼眸余光貌似飘过半缕,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回去。他不知说了什么,声音很低,季承微微侧首倾听,也同样轻声回了两句。
很快,一前一后两人又沉默下去,只有萧瑟的风不断从湖面吹过,漾起一池皱起的波纹。
几分钟之后,去而复返的护士打破了诡异的宁静。活泼的小护士可没有轻声慢语的觉悟,隔着老远便喊起来,“季先生,财务那边不排队了,您跟我去缴费吧。明年还是给申请的老价格,院长特殊交代过的,不然早就涨价好几轮了呢。”
“欸,来了,辛苦了。”季承应着,见轮椅上的人无动于衷,没打算回头,也便不再拖延,随着小护士交钱去了。
偏僻的角落再一次恢复死一般的沉寂,宋之瀚直勾勾地盯着轮椅上的背影,震惊过后,心中的怨恨与迷惘交织成带着倒刺的藤蔓,扎进骨血里,将躯干四肢缠得紧紧的,动一下就扯出血肉模糊的口子来。
他最后一次听到这个人的消息,是十一年前。宋怡君告诉他,她打算一次性补偿宋之屏一笔钱,一方面弥补自己当年的罪过,一方面算是一次性替宋之瀚还养育的债。可她根本联系不上人,宋之屏拒绝接受。
他以为这辈子他们都不会再有交集,就像他认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回到A市一样。m.χIùmЬ.CǒM
突然,一声嗤笑,宋之屏依旧背对着宋之瀚身处的岔路,鄙夷道:“缩头乌龟,躲了这些年,还是这么没出息。”
宋之瀚气血上涌,暴虐的怒火沿着滚烫的血液流遍全身。身侧紧握的拳头控制不住地打着颤,他深吸一口气,才堪堪忍下下一秒就欲将人一拳揍到湖里的冲动。
宋之瀚大步迈过去,停在那人身后。急促的呼吸激得胸腔闷痛,他从齿缝中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掺着滔天痛楚的质问:“这么多年,你竟然一直缠着他?”
“哈。”宋之屏意味不明地哂笑,随后极慢极慢地转过轮椅,目光由下而上挑过去,带着极致的蔑视与挑衅。
宋之瀚此刻才看清楚,这几乎是一个皮包骨头苟延残喘的躯体,连那记忆中最为令人恐惧的刻薄眼神都浑浊起来,尚且强撑着不屑一顾的架子。
他的心被狠狠地拧了一把,酸疼恨怨纠缠往复,哽住呼吸。
宋之瀚咽下满口苦涩,沉声道:“你还想做什么,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过他?”
宋之屏挑眉,貌似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自顾自吃吃地笑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停下来。他满不在乎地戏谑道:“谁说是我不放过他的,你去问他自己,明明是他心甘情愿,我还不稀罕呢。”
“怎么可能?”宋之瀚咬牙切齿,“你将他害成这样,他为什么要管你死活。你到底是用什么理由威胁他?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字字铿锵道:“我不管是什么理由,就到今天为止,不然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你可以试试。”
“哼,”宋之屏冷笑,“我有必要骗你吗?这么有本事,你怎么不敢去当面问他,在我这儿演什么英雄救美?话说回来,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吃我的喝我的,翅膀硬了说走就走。当年的缺德事你也没少干,怎么着,出去过了十年好日子,一回来就失忆?有本事走就别回来了,装一副深情的样子给谁看?恶心!”
宋之瀚不为所动,当年他就是在抚养之情和多年积威下,怯懦卑鄙地做出了让自己后悔终生的选择。这一回,他不可能重蹈覆辙。
“他到底为什么会管你?”宋之瀚追问。
如果说对他的接纳与纵容是由于不明真相的愧疚,可宋之屏当年做的事明摆着。他曾经自欺欺人地以为季承说了没有发生,就是没有,宋之屏之所以那样说完全是为了恶心他报复他。可从李□□口中听到的后续,如晴天霹雳,砸碎了他龟缩十年的壳。当年,这个畜生,竟然真的做了禽兽行为,还拍了照片。季承再怎么大度,也不该以德报怨到这种程度。
之前,他一直困惑,虽然苏眉的手术和康复费用不低,但季承卖了父母留下的两套房子,根本不至于将自己逼到打三份工的份上。现在,他明白了,在这个费用不低的疗养院常年供两个病人休养,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巨大的负担。
“为什么?”宋之屏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哪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斯德哥尔摩,也可能是圣母心里作祟,或者,”他故意拉长了音调,半眯着眼眸,意味深长道:“或许是被我艹得太爽了,忘不掉罢了。”
“啪”地一声,宋之瀚强撑地底线断了。他蓦地跨过去,一手压着轮椅扶手,一手狠狠地掐住宋之屏脖颈,毫不留情地下死手。
“你TM地去死。”他喘着粗气,手下力度不停地加重,指骨与脖颈交错地发出闷响。
“哈……我,死了,”宋之屏仰着头,双手竭力反抗着在宋之瀚胳膊上抓出血痕。胸腔里仅剩的氧气越来越少,眼珠子不受控地向外凸出。他艰难地吐字,“你也,别想活。”
“我不活!”宋之瀚眼中血丝遍布,红得像要滴出血泪来,他手臂猛地贯上去,掌心脆弱的喉骨咔嚓作响。“我们一起死,他才能解脱。我们早就该死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咳,”宋之屏手脚由剧烈挣扎变为无力的抽搐,苍白如纸的脸憋出酱紫,“你,你为了他,杀人,你猜,他会,怎么想?”
“他,”宋之瀚愣了一瞬,旋即猛地撒手,倒退数步,因为过于用力而产生的惯性导致两只青筋暴起的手臂在身侧不停地战栗。是啊,他不能杀人,起码不能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杀人。
“咳,咳,咳咳咳咳……”陡然涌入的空气超出了负荷,宋之屏猛烈地咳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嘴里咳出去似的。
“咳,咳……”宋之屏咳得泪花唾液齐飞,许久才呼哧呼哧缓下来,破碎的呼吸犹如老旧的风箱,涣散的视线勉强聚起焦点。
他趴在轮椅扶手上,斜睨过来,狼狈地勾着嘴角嘲笑,“不要脸的玩意儿,你都敢明目张胆地出现,我凭什么不能使唤他。”他短促地吐息,“啊,我忘了,你是不是还妄想把所有屎盆子都扣到我脑袋上,自己装无辜受害者?”
“你……”宋之瀚无言以对。虽然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想法龌龊,卑鄙,恶心,可他没法否认,自己内心里的确抱着如此这般卑微的奢望。不为别的,只是妄想在那人心目中的形象能够不那么丑陋而已。
怎么可能如愿,眼前这个对他恨之入骨的人怎么可能让他如愿。说不定还会添油加醋,将所有肮脏的图谋推到他身上。
宋之屏仿佛看透他的心思,瞥了瞥嘴,摊开双手似笑非笑道:“放心,我什么都没跟他说过。”
宋之瀚灰败的视线扫过来,沉默不语。
“怎么,不信?”宋之屏哼笑,意味深长地反问:“我有必要骗你吗?”
说了也好,不说也罢,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宋之瀚五脏六腑绞痛着,每一口呼吸都像拔出剜骨剔肉的尖刀,又凶残地捅回去。陈年的伤口根本不曾愈合,只是长了一层欲盖弥彰的画皮,凛风一吹便揭开内里沉珂的血洞,呼呼灌着刺骨的凉气。
“你放过他,我给你重新找疗养院,你想让我怎么样都可以,远离他,我求求你。”宋之瀚掩去所有的情绪,平静道:“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不然,大不了同归于尽,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就好。”
“哼,出息了。”宋之屏讥笑,掩下胸中莫名复杂的心悸。记忆中的宋之瀚,虽然清冷,但在他面前永远是弱势且无助的。常年被养育的恩情和冷暴力的折磨撕扯着,逃不出他道德绑架的牢笼。
如今,物是人非。倔强又脆弱的青年终于长大了,他的后一句,不是威胁,是真的会那样做。
“忘了求人是什么姿势?”宋之屏揶揄。
宋之瀚淡定:“下跪,磕头都可以,只要你做得到。”
宋之屏污浊的眼眸泄了一丝力道,失神片刻,哂声道:“听起来挺划算,我想好了通知你。”
“好。”宋之瀚果断转身,“我等你消息。”
“好啊,”宋之屏视线落在湖对岸的假山后边,嘴角不自然地弯出蹩脚的弧度,自言自语道:“你不后悔就好。”
假山后人影一闪,凌乱的脚步带起碎石草屑。
A市只有这一家像样的疗养院,幸好。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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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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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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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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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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