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都市小说>红炉一片雪>第 13 章 第十三片
  待夜轻寒撑过一个时辰的时候,我已身在盘帝山。

  陪师兄下棋,照旧还是输了。

  “在想什么?”

  我揉了揉拄着下巴有些发酸的手腕,“没想什么。”

  低头帮师兄把棋子分拣到棋篓中,打趣着:“师兄,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明明挥挥手就能让棋子自己分作两堆,为何我们每次都要一粒一粒地拣?”

  “挥挥手之后,省下的时间做什么?”

  ……

  “师兄,你是不是也会寂寞?”

  “寂寞是长生的代价。”琇書蛧

  ……

  “可我总觉得你神通广大,无所不能,该是没有任何烦恼。”

  “除却你懒惰贪玩,不肯用功,的确没什么事情好烦恼。”

  ……

  “师兄,还有一件事,我也一直想问你。”

  我舔了舔微微发干的嘴唇,字斟句酌:“当年,你没有救天佑,是不能,还是不愿?”

  师兄执着棋子的手停在半空,只一瞬,盘中残子倏的分至两边,他将手中最后一枚黑子慢慢放进棋篓。

  “我要是答了,你可相信?”

  “那是自然。”我不假思索,“我知道,师兄是不屑骗人的。”

  我还知道,我若不问,师兄也不屑解释,那么这个曾令我耿耿于怀的问题就永远没有答案。

  “我不能。”

  我暗暗地,长出一口气。

  师兄:“凡人的寿数自有天命,即使是我也不能随意左右。如果那人只是奄奄一息,魂魄尚在,我还有办法挽回,可那日你上山来时,柳天佑的魂魄已被鬼差拘走,在幽冥府里落了印记,后来你趁他头七返家之时强行将你的血魄与他连在一起,那是十分凶险的咒法,修为不深者,元神会被亡魂一同拖去地府,你的元神不同凡人,不能往生转世,又与地府阴重之气相克,不消三日便会灰飞烟灭。”

  “原来是这样,好险。”

  “知道怕了?”

  “阿筝下次不敢了。”

  “下次?”师兄垂首拂去膝上的落英,“下次未必还讨的回你。”

  “谁?讨我?问谁讨?”师兄最后一句说的轻,我没听真切。

  师兄站起身,“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我难得一次与师兄聊得这么无拘,有些意犹未尽,但也只得起身拱手。

  师兄踏下青石台阶,又回过头,说:“阿筝,你今日肯问我这些,我很高兴。”

  我胸中一热,“师兄,我也很高兴。”

  天佑说,要与我一世相守,我知道一世很短,却没想到是这样短。

  那天,我们在月老庙前成了亲,夜深雨大,无处可去,回到庙中暂避一晚。我们守着一堆乱石,偎坐在一起絮絮地说了半宿的话,说的什么,忘了十之八九。

  第二天早上,天佑没了气息。

  好端端的一个人,他的外袍还披在我的身上,他的耳语还在耳边,人像是睡着了一样,可就是没有了生气。医馆的白胡子老头唉声叹气地说了长长的话,我只听懂两个字——“暴毙”。门外涌来一大群人,哭哭闹闹,喧喧嚷嚷,叫我妖女,将我乱棍赶出大门,然后像是有什么利器砸中我的头,热腾腾的血流下来,糊住半边眼睛,我不觉得痛,站在当街茫然四顾,在麻木中想到唯一一线生机。

  返回盘帝山找到师兄的时候,我疯了一样拖住他就走,翻来覆去只重复着一句话,救救天佑救救天佑。

  师兄一言不发,只任由我肆意妄为地拉着他,在竹林里跌跌撞撞。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要让师兄帮我去救天佑,只有他能救天佑。

  杏姑来了,拼命拦着我。

  她说了好多好多话,在我纷乱的记忆里全都模糊了,只记住最后一句。

  “阿筝,你这样胡闹,救不了柳天佑,只会害得公子苦受天刑!公子你不能这样由着她,恕老身僭越了。”

  随后有摄人的花香拢过来,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此去经年,十年,百年……记忆淡了,甚至连痛苦也淡了,唯有心结,耿耿于心间。

  当年刚被赶下山的时候,我常常忍不住地想,师兄是真的没办法救天佑吗?即使不能下山,有没有可能把救人的法子教授于我?盘帝山上遍地灵瑞,当真炼不出救命的仙丹?师兄是真的救不了天佑,还是因我违逆而生怒恨?这怒意竟比天佑一条命还大吗?他就这么恨我吗?就这般不顾念我吗?

  胡思乱想,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生气,简直每次都要哭上一场才能些许作罢。

  后来时间久了,平静下来,心思也正常了些,想师兄一向坦荡磊落,怎会是心胸狭窄枉顾性命之人?我那些怀疑和揣度,不过是莫须有的念头吧。

  再后来,便又看开了些,想就算师兄真的不肯救天佑,我也能够理解,师兄心中有大道法,寻常生死在他眼中并不如我看得那样重,莫说是素昧平生一介凡人,就算死的是我,师兄也不会如我这般失常,那不代表他不顾念我,而只是,生死在他看来不过是一段缘起一段缘灭吧。

  我以为百多年过去这段心结我早已经放下,今日鬼使神差,不知是不是因为与夜轻寒聊起往事,竟又想了起来,不仅想起,更是问了出来。

  那些百转千回,忽明忽晦的心事,在师兄回答的那一刻,云开月明。

  师兄走后,我在青石桌旁独坐了好久。

  待要下山的时候,突然想起还有一事需要求解。刚刚只记得问师兄讨教遗忘咒,却忘了问他我在青云山上遇到的那两只怪兽,他说要回去歇息,我也不好再去打扰。想了想,倒是还有个地方可以去试一试,或许能问到答案也说不定。

  盘帝山山顶有一座云桥,过了云桥有片百花林,林中央一汪碧水,便是紫玉潭,那里终年雾气缭绕。潭水冰冷,纵使百花盛开春意盎然的时节,立在水边都会通体生寒,所以一向少有鸟兽过来。

  我的元神和灵体皆在此潭中孕育而成,因此从来不畏其寒,浸于其中反而身心俱安,十分的妥帖。

  同我一样安之若素的还有一只老龟,也不知它有多少高寿了,反正这山上几乎每只鸟兽都认得它,又都说不清它的年纪。我深信它一定很老很老了,或许同这座盘帝山一样老也说不定,因为它说得出山中每种鸟兽的来历。

  所以这类关于奇闻异兽的问题,问它准没错。老龟嗜睡,每次见到它十有八九都在睡觉。话说龟这种动物气温一低就要冬眠,我常常想是不是因为潭水太冷了,所以它一直以为在过冬天?

  好彩的是,那天我赶到山顶的时候,老龟正趴在潭水边的草地上,虽然一动不动,眼睛也半睁半闭,但总算是醒着。

  我喜出望外,“老龟爷爷,好久不见啊!”

  它极其缓慢地动了动眼珠,“是女娃啊,很久了吗?好像只是打了几个盹。”

  “……”

  见它随时要睡的样子,我决定省去寒暄。

  “老龟爷爷,我特意来找您是想问些事情。”

  “你说吧。”

  “我在凡间见到两只从未见过的动物,非常奇怪。”

  “哦?”

  “有一只样子很像马,但又绝不是,它口中有獠牙,而且吃肉!非常凶狠。”

  “那是駮,与马形似,但性情差之千里,以虎豹为食。”

  我恍然,又问,“那长着翅膀的狐狸呢?您可知是什么?就是那种像蝙蝠一样的翅膀。”

  “是獙,状如狐,有骨翼,声音似鸿雁,非常悦耳。它擅以幻术惑人,比駮更加危险,你要格外小心。”

  幻术!我好像知道了什么,虽然有点晚。

  “可是,我记得您说过,盘帝山上有世间所有鸟兽生灵,就连凡间没有的这里也有,那为什么这两种兽我从未见过?”

  老龟慢条斯理地道:“因为他们不是兽,是妖。”

  “妖?”我惊了一惊,关于妖的事情偶有听杏姑说过,可据说妖族式微已经近万年了,如今早已鲜少见到,怎么一下子被我撞见了两个?

  “这是要变天喽。”老龟缓缓动了动积了无数褶皱的脖子,要往壳里缩。

  我抬头望望,有些不解,天上一丝云都没有。

  收回目光的瞬间,突然心念一动。想这老龟从来有问必答,我原以为是因为它年纪大,自然对山中物事了如指掌,如今说到妖怪它也如此熟稔。会不会,六界之内所有事它全都通晓?来不及细想,我急急问:“老龟爷爷,您知道我正在凡间找一个人吗?”

  “知道。”它的脖子又往壳里缩进几分,眼睛愈发低垂。

  “您,您知道他在哪吗?”我的心提到了喉咙口。

  “知道。”

  我扑通跪在草地上,鼻尖几乎抵到它的龟壳,“在哪?天佑他现在哪?我怎样才能找到他?”

  它老人家悄无声息地,一动不动,竟在这节骨眼睡着了。

  我使出吃奶的劲,把它搬到一块被白天的太阳晒得微温的大石上,但愿暖一暖能让它醒过来。

  可眼巴巴地等了大半夜,石头冷透了,我的心也凉了。

  这一觉不知道又要睡上多少年。

  回到家,小蓝问:“这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又被你师兄赶下山?”

  我没心情计较他的乌鸦嘴,想到他也来自盘帝山,便问:“紫玉潭里那只老龟,你晓得它的来历吗?”

  “不知道,跟你下山前我只是一颗种子。”

  “我觉得它来历不凡。”

  “盘帝山上无凡物,包括我。”

  “……”

  “唉,要不是你养的草率,我的修为早该小有所成,哪至于现在还是一团草?”

  “你是花,是花。”我赔着笑,溜出了门。

  路过前厅,有莺声燕语,看样子我不在的时候“夜医生”又自觉上工了。我乐得不用操心,蹑手蹑脚地从门口走过,溜进卧室蒙头大睡。

  这一觉睡得甚好,梦到了天佑,醒来的时候嘴角都带着笑,不舍得睁眼睛。

  最近屡屡的提起他,想起他,梦到他,冥冥中,我想我快要找到他了。

  杏姑告诉我,血魄相连的人即使转世也可以感应到对方,但她并没说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应,我只好在世间东游西走,凭着直觉寻找可能的蛛丝马迹。

  初初几年草木皆兵,总觉得是马上就要找到他了,一次次的希望落空之后,我渐渐学会,不要纵容自己的想象力去放大那些若有若无的“直觉”。

  可这一次,我感觉他真的要回来了。

  “梦见什么?笑这么好看。”有人捏住我的脸。

  “夜轻寒,你再不放手,我就把你变成石头做门挡。”

  “啧啧,恶毒。”

  “我们‘妖精’,都是这样恶毒的。”

  “啧啧,还记仇。你把我像块木头似的定那么久,你看我记仇了吗?”

  “你不记仇,你不记仇你捏着我干什么?”我拍开他的手,使劲揉了揉。

  夜轻寒笑眯眯的,“筝儿,我要走了,你是不是也该对我好点?”

  “走?去哪?”我愣住。他当初死赖着不走,我很不习惯,现在突然说要走,我一时半会好像也有点不习惯。

  “天下之大,四海为家。”

  “怎么突然要走?不是说要报恩吗,这就报完了?”

  他慢条斯里地说:“不是恩报完了要走,而是你几次三番救我,我决定走了,权作报恩。”

  听不懂。怎么留下也是报恩,走了也是报恩?但想一想,他走了也好,与一个凡人交往过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我问他:“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一早。”

  “这么快?”

  “舍不得我?”

  “有一点。”

  “……”

  “下次我出门,就没人看店了。”

  夜轻寒摇头笑笑,走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到附近早市精心挑了两只三黄鸡,一只清蒸,一只红烧,装好了给夜轻寒带了上路。

  他说的对,他都要走了,我该对他好一点。

  夜轻寒像他刚来时一样,没什么行囊,只是手里多了两只鸡,我送他到门口,他笑着朝我扬扬手里的鸡,一点依依惜别的气氛都没有,我略惆怅。

  “等一等。”我叫住他,伸出一指,抵住他的额头。

  “这是做什么?”

  我也不瞒他:“你知晓了我的秘密……”

  “所以你要杀了我?”

  我给了他一个白眼,“所以我要消了你的记忆。”

  他覆住我的手,慢慢按下去:“那要是,我不同意呢?”

  “你放心,只是抹掉所有关于我的记忆,其它的都会留给你,你不会觉出有什么不同。”

  “有大不同。”他轻轻一笑,“我偏要记着你。”

  他说得半真半假,我却忽然有些感动,本想说这由不得你,但踌躇片刻,最终没有说出口。

  “那好吧,你要是真想记着,就记着吧。我们虽然相识的时间不长,但也算共过患难,交情不浅,想你日后也不会加害于我。就此别过,祝你一生安好。”

  “祝我一生安好。”他低笑,“看来,这是真心要同我永别。也罢,那就也祝你一生安好,早日得偿所愿。”

  我拱了拱手,目送夜轻寒沿着洒满碎金花荫的小道离去,行至道路尽头,他转过身来,远远道:

  “筝儿,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就赌山高水长,我们终会再见。”

  这算什么赌,我不以为然,顺口道:“赌注是什么?”

  “是你。”

  话毕,他转了一个弯,再也看不见,笑声朗朗,没入花荫。我也不自觉的弯起嘴角,想起相遇那日在青云山上,他说,你救了我,从现在起,我是你的了。

  天地玄黄,动如参商,谁是谁的谁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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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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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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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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