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刚刚幻得人身,意识混沌,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感觉又新奇又熟悉。我的身体浸在一潭池水里,光滑洁白,寒潭清,烟水凝,天光碧影。
我抬起一只胳膊好奇地打量,它像莲叶底下的一截藕,我不甚喜欢,怎么比得上我引以为傲的火红皮毛。
有人在岸上轻咳了一声,循声望去,只见一白衣男子,长身而立,气度非凡。
看到有人,我很高兴,踩着水游过去,仰头问:“你是谁?”
“清欢。”他把目光别开,看着地上的一株兰花,像是在和它说话,而不是和我。
我想了想,又问:“谁是我?”
“你是……”他顿了顿,对兰花说,“你是清筝,我的师妹。”
哦,原来这人是师兄,我仔细瞧瞧他,他有一张线条分明的侧脸,细长的眼,柳叶一样的眉,隐隐约约的,瞥见额心一点。
“这是什么?”我跃出水面,伸手抚向他的额。
突然腕上吃痛,一股大力把我甩开去,身子腾空而起,重重落向水里,落势太猛,我直往潭底坠去,慌乱中连喝了几大口水,呛得我又闷又痛,腰上忽地一紧,有个温暖的身躯靠过来,我死死地巴住他,片刻才被带离水面。
惊魂未定之时,眼前一花,那男子的白袍不知怎的已穿在了我的身上。定睛一看,这个叫作师兄的人也已经浑身湿透,头发滴着水,神情古怪地看住我。
我这才看清,他那额前一点原来是枚红痣,恰逢夕阳西落,红霞满天,映得那点嫣红深如泣血,连白皙的两颊也仿佛染上了几抹霞光。
他的眼中有太多情绪,眸光流转,我难以分辨。但他身上的气息令我觉得亲切而安全,像是早在许多许多年前,他便一直在我身边。
“师兄。”
我凑到他近前,笑语晏晏。
师兄名我为筝,大抵是希望我聪慧灵巧,雅致娴淑,奈何事与愿违。我生性散漫,偷懒贪玩,修行修得懵懵懂懂,法术学得破破烂烂,最爱在山野里疯跑,宁可在草地上撒欢打滚晒太阳,也不愿修禅打坐苦练灵法无边,纵使那灵法能变金山银山,也不稀罕。
我在人间这些年,吃过些苦,摔了些跤,渐渐悟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我过往所有的恣意妄为,不过是仗着有师兄,仗着有他对我的爱护与纵容。
所谓无忧无虑,不过是有恃无恐。
杏姑说的对,师兄于我,亦师亦友,亦兄亦长,情谊深厚。他是我在这世间最亲的人,我的命不仅是自己的,也属于他。如果有一天,他也罔顾性命弃我而去,我一样会气得发疯。
师兄问我还恨不恨他。我摇头。不恨,师兄,我从来不曾真正恨你。可想了想,我又点头,是的,我恨你那么轻易地让我走,恨你这么久都不来理会我,恨你从来都连句软话都不肯对我说,会死吗?
山风在林间吹过,树影在青石板上摇啊摇的,我呆呆地看着师兄,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我想,他都懂。
师兄面色无波,默然与我相对片刻,忽把目光移转,打破沉默:
“药王心诀第三篇第二诀,念来听听。”
啊,我措手不及。
我的药王术学的最烂,想当年,师兄的药王心诀念出来,能起死人肉白骨,可若要我来念,还不如人间百草好用呢。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我觑觑师兄的脸色,不像开玩笑,而且师兄从来都不开玩笑,只好搜肠刮肚,张口结舌:
“那个,无量善巧,病苦……病苦什么什么除,诸根完具……什么什么,然后,然后是,什么什么无明窠……”
我思之又想,连什么都什么不下去了,只好硬着头皮嗫嚅道:“师兄,我不记得了。”
师兄却也没有责问,抬起我的脚踝看看上面的伤口,皱了皱眉,“你怎么会遇见鬼獒?”
“鬼獒?”我想起白天那只恶犬,“那是什么?”
“鬼獒是魔界之物,虽是牲畜之身,却有强大的魔灵,素来被豢养在大铁围山中,镇守铁围之内遭受业报的魂魄,很少会踏入人界。”
“大铁围山?就是那个围着无数地狱的大铁围山?”我很早就听师兄说过这个地方,极为阴森恐怖,生前作恶的人死后魂灵会被拘于此,各式地狱,对号入座,恶口的入拔舌,害人的入汤镬,最最可怕的两个,一唤无间,一唤阿鼻。
师兄颌首,“鬼獒出现在凡间,或许是为追踪脱逃的恶灵。”
“可我撞见它的时候,它追的是个凡人……”
“于是你又逞强?”一道眼风斜过来。
“我没有。”我小声地回,果断地把后面的话都咽了下去。要是让师兄知道我还多管闲事地把人救回家,少不了一番教训。
说到这,我忽然想到,那个被我打昏在家里的男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今天的运道,还真不是一般的衰啊。
走神的工夫,师兄已经覆掌于鬼獒咬伤的地方,不消片刻伤口就弥合了。
“师兄你真好。”我不禁有些雀跃,一半是因为解了伤痛,一半是因为与师兄重归于好,这是不是就叫因祸得福?喜滋滋的我得寸进尺,捉住他的手臂摇了摇,“师兄,我不在的时候,你想我了没?”
师兄不理我,只道:“人世险恶,以你的修为和历练,万事都要格外谨慎,你虽有乾坤珠在身,但它每次现形,都可能给你带来多一分危险。”
“为什么?”我不解。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就是说,有人会觊觎宝物,来同我抢?”
师兄点了点头。我紧忙说,“那我还是不要了,师兄你把它收回去吧。”
“你若肯在山中好好待着,潜心修炼,就可以不要。”
我低头抚弄袖口,不吭声了。wWW.ΧìǔΜЬ.CǒΜ
师兄垂眸,捡了颗棋子,缓缓落在青石板上。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只听得两只小虫在草丛里聒噪,一唱一和的。我平白有些懊恼,咳了一下,找些话来说:“师兄,你好久不下山,一定不知道,现在下面可热闹哩,愿意修行的凡人越来越少,他们的本领倒越来越大,不用御风也能飞呢,他们造了个东西叫飞机,可以装着很多人在天上飞,一日千里,又快又稳。……呃,我开了间诊所,专门给小动物看病,虽然药王心诀背不来,还好凡间药石已经足够好用,最重要的是,我能与动物通语,凡人不会嘛。赚虽赚不了几个钱,养活自己是绰绰有余的。……说起来也很奇怪,如今凡间越来越挤,人越来越多,可他们却越来越寂寞,所以要找小猫小狗来陪,还有小鱼小鸟小兔子,有时还有小猪……”
我一个人絮絮叨叨地东扯西扯,快要把自己说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忽听师兄出声。
他问,“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我便醒了。
“还没。”
“还是要找?”
“嗯。”
“为什么?”
“因为我许过诺。”
天佑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说,阿筝你嫁给我,我做一辈子桂花甜酿给你喝。
我笑,凡人的一辈子,眨眨眼便过去了,他竟这样郑重,可我还是点了头,因为那是他唯一的一辈子啊。
天佑高兴极了,咧着嘴笑,拿了根树枝扶着我的手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地写,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不管生死离合,我们说好了,就谁也不能变。
好的,谁也不能变。
“师兄你说过,君子一诺,重过千金,我欠他一世姻缘,不能不还。”
师兄起身,踱了几步走到池水边,又拿背对着我。
我不喜欢这样,谁知道他转过头又要对我说什么。于是我走过去,扳过他的眼睛看着我:“师兄,这次你要是再让我走,我就……我就死也不走!”
师兄弯了弯唇角,轻轻拂落我的手,“一世不过数十载,人死灯灭,了无痕迹,况且他既转世,便是喝过孟婆手上那碗汤,纵使你能循着血魄找到他,他也早已忘了前生的誓言。还与不还,有什么紧要?”
“可是我记得,对我很紧要。”我坚持。
“一定要?”
“一定要。”
“还了又如何?”
“还了?还了我自然是要回来的,凡间虽好,但熙熙攘攘与我无关,也没甚么好留恋。我总是要回来的,这里有你,还有杏姑,这里是我的家。”
师兄看住我:“阿筝,这算是许诺吗?”清风拂过,池水微澜,水中月色映在他乌黑的瞳仁里,悠悠一颤。
我一怔,点头,“算啊。”
师父说,万事皆有因果,有时有因方有果,有时,却是有果方有因。所以不必纠结于因,但求善果。
师父说的对,可我就是悟不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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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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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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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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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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