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铁匠走到厨房里头,见顾澹在灶前,他掀开锅,用汤勺试了拭味道。
顾澹头都没回,听声就知道是武铁匠,他问:“怎么去那么久?”
“和村正聊了一会。”
武铁匠凑到顾澹身边,顾澹把汤勺递到他唇边,武铁匠尝了一口,说:“老远就闻到香气。”
顾澹熄掉灶膛里的火,让陶釜里的鸡肉再闷上会,而后才盛上两碗,搁在灶台上。武铁匠把两碗鸡肉给端到院中的木案上,他一碗,顾澹一碗,两人面对面坐着吃。
顾澹小口呷汤,有些烫,他放下碗,抬起头道:“村正和官兵约好时间了吗?”
武铁匠道:“明日卯时。”
“不是有官兵在,干么还要你们一起去?”顾澹昨天才知道官兵进山剿贼,武铁匠也要随同,一同跟随的还有阿犊和屠户等孙钱村的青壮村民。
武铁匠道:“需有人带路。”
顾澹不再问什么,他低头拿着羹勺舀汤喝,热气扑着他的脸,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傍晚,武铁匠扛着一把铲子往屋外走,顾澹跟上,很是好奇,问他:“你这是要上哪去?”
武铁匠携带的铲子,那是把打铁作坊里铲煤炭、木炭的铲子。
“去后山。”
武铁匠说出一个出乎顾澹意料的地方。
后山草茂蛇多,顾澹留心脚下,尽量跟上武铁匠的脚步,他道:“官兵怎么突然要攻打石龙寨?我听阿犊说,以前好几个村子凑钱想请县尉剿贼,都还不肯来。”
早先顾澹并不在意官兵为什么突然要进山剿贼,但自从他知道武铁匠被要求带路后,他就很在意了。
武铁匠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进,如履平地,他走得很快,看顾澹落在下面,他止步等候。
武铁匠自然是听到顾澹说的话,不过他没回复。
顾澹攀爬山坡,抓住武铁匠递出的手,借力往上蹬,他问:“我刚跟你说话,听见了吗?”
“听着。”
武铁匠毫不费劲将顾澹拽着往上提,两人已经站在山腰上,天边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四周草叶沙沙作响。
山野的一切皆为晚霞渲染,天地间苍茫,仿佛只有他们两人。
“百寿。”顾澹唤身边人,自打知道武铁匠要参与对石龙寨的征讨,他就心神不宁,他问:“你当那么多年铁匠,还记得怎么打仗吗?”
可别被人给杀死了,活生生一人去,归来变成一具尸体。
“记得。”武铁匠踏平跟前齐膝的杂草,压出一条路出来。
夕阳似血,染红山坡上的草木,他脚下的一条路,恍惚是条血路。曾经浴血作战,曾经九死一生,只要刀握在手,杀戮的感觉自然而然袭来,记忆立即会被唤醒。
两人不再说话,武铁匠在草丛里寻找马坟,荒草丛几乎要埋没一切,凭着记忆,他还是很快找到。
武铁匠拿出铁铲,在马坟的左侧一铲一铲挖土,他神色静穆,他这是亲手掘出自己埋葬的过往。
顾澹看着,期待又紧张,他不清楚会挖出来什么,他自言自语:“你该不会是把一箱财宝埋在爱马身旁,给爱马殉葬?”
沙土被铲走,挖至半人高的深度,还真是露出箱子的一角,武铁匠扔掉铁铲,把箱子扒出。
长方形的大木箱,看着很沉重,武铁匠把箱子从土坑里扛出,放在地面。
顾澹立马凑过身去,看武铁匠开箱,箱盖缓缓打开,露出箱中物品,竟是一堆兵器。顾澹未能意料到,但埋的是兵器却又十分合理,顾澹想起武铁匠家中的那柄漂亮的长刀。
他曾经问过武铁匠那是什么刀,武铁匠说叫横刀,是正规军常备的一种武器。
武铁匠从木箱里取出一件比成年男子个头还高的长柄大刀,他沉默不语,用布擦拭刀身,动作专注,他对这件武器似乎有着特殊的情感。
这刀厚实而颀长,刀刃部分宽且利,远超任何兵器,刀身精铁打造,熠熠生辉。
顾澹看傻了,他从未见过这种武器,它那骇人的长刃,令人惊诧的厚重感,浑身上下充斥着杀戮之气,它的用途到底是什么?
擦拭刀刃的武铁匠有着冷峻的神情,眸子里没有一丁点情感,顾澹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
顾澹感到很陌生,武铁匠从未绽露过他的另一面,或许,这才是他曾经真实的一面。
他毕竟曾经是个戎马征战的武将,五年前年仅二十一岁的他就已经是一位郎将,他参加过多少场战争?他或许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
顾澹蹲在武铁匠身旁,小声问:“这是什么刀?”
“陌刀。”武铁匠道出一个顾澹似耳熟又陌生的称呼。
“一定很沉,为什么要做成这样?又长又重,能挥动它的人很少吧?”
“是不多。”
“它有什么用途?砍人用吗?”顾澹像似问了个很蠢的问题,军刀当然是用来砍人,可砍人需要这么长,这么厚重吗?
武铁匠停下擦拭动作,许久才道:“砍人也砍马。”
顾澹一个生活在太平年代的人,很难想象战争的场面,尤其他还是个不喜欢历史读物的人。
他做起思考,一副费解的模样。
“能用来救急,当彼方骑兵突进己方军阵,己方即将大溃时,会出动陌刀手稳住阵脚。”
武铁匠做极简略的解说,其实陌刀手的作用不仅如此,他们同时也担负保护统帅职责,是大军的最后一道屏障。
“你是说用这刀劈砍冲锋陷阵的骑兵?”顾澹惊愕地瞪大眼睛,随后怔忡地望向武铁匠,可对方只给他一个淡定的背影。
难怪刀刃要做得那么长,那是要连人带马一起砍断,该是怎样危险至极又血腥无比的情景。
武铁匠不再说什么,他不那么想告诉顾澹战场上的事。
顾澹震惊许久,随后稍稍收拾心绪,他也不想问得详细,他探身看木箱里的其他兵器,有两样他叫得出名字,一样是,一样是弓箭。
除去陌刀、和弓箭外,箱中还有一把刀,很精致的刀,顾澹将它拿起,愣愣地想要将刀拔出,武铁匠忽地按住他的手,沉声道:“小心,别割伤手。”
顾澹内心一阵紧张,但他为一种情绪所支配,像似要证明自己并不畏惧那般,他仍握住刀柄,试着拔出刀刃。刀鞘很紧,刀身很沉,顾澹费力才拔出,一时寒光四射。
顾澹发出惊叹声,掩埋五年,竟还是如此锋利,他看着映在刀刃上自己的脸,他着魔般伸出手指去碰触,当即一滴血落在刀刃上。
愕然地放下刀,顾澹举着自己的手指呆呆看,指尖被割伤,伤口在往外渗血。
张嘴将手指含住,顾澹皱眉,他终于真切意识到这些东西,这一箱的东西,都是打仗用的。
他仿佛看到当年武铁匠丢弃郎将官职,牵着他的爱马越影远走他乡,马背上托着各式武器,如同背负着他沉重的往昔。
想象他在战场上砍倒驰骋而来的敌骑,血沫飞舞,血雨浇注,他冰寒的铁甲染上猩红的雨点,他的模样狰狞似恶鬼般。
顾澹的伤指被武铁匠拉到跟前看,它沾着口水,血还在不停地从细长的伤口往外冒。武铁匠从身旁扯过一片叶子,用叶子裹住伤口,他抓握顾澹的手很暖,他对顾澹说:“按住。”
顾澹乖乖地按住受伤的手指,为一种惆怅而失落的情绪支配,他多希望武铁匠没将这些东西挖出,多希望他只是个铁匠。
哪怕很多事情,武铁匠从不告诉他,可顾澹不傻。
那两个寻找武铁匠的人,还会来找他,战争已经一触即发,武铁匠恐怕很难再在孙钱村住下,过着隐居生活。
武铁匠把武器放回木箱,他扛起箱子,沿来时路回走,此时天边一轮淡淡的月升起,太阳已经沉沦。
撕掉粘在手指的叶子,割伤的刀口已不再流血,顾澹把伤指藏进手心,他望着前方渐行渐远的武铁匠,将自己的脚步加快。
顾澹追了上去,而武铁匠也正回头看他,等他,两人相伴一起走。
夕阳正没入坡地的草丛,四周静寂,只有晚风呜咽。
夜里,武铁匠在屋檐下磨刀,顾澹待在寝室里,他漫不经心地折叠晾干的衣物,这些衣物有顾澹自己的,也有武铁匠的。wWW.ΧìǔΜЬ.CǒΜ
顾澹本不想出屋看磨刀的武铁匠,但他等武铁匠等了好久,好久。霍霍的磨刀声,那是刀刃贴着砺石研磨的声音,那是刀刃被打磨得更锋利的声音,那是战斗的前奏曲。
顾澹在房中终于再听不下去,他举着油灯出屋,对武铁匠道:“百寿,你明日把官兵带到寨门前,能不能就独自回家?别参与战斗。”
武铁匠抬头看顾澹一眼,低头继续磨刀,他神情专注,他的手指贴住刃身,打磨刀刃的手法相当娴熟。
自己叫来的官兵,当然是要自己指挥,哪有不去的道理。
顾澹把油灯放在地上,他来到武铁匠身边,他张开双臂从背后搂住武铁匠,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做。
脸贴在武铁匠温暖的背上,顾澹用极小的声音说:“你可别死呀。”
武铁匠身影一怔,他停下磨刀的动作,回过头,诧道:“你这是?”
顾澹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现代人,从没见过烽火,厮杀,光是想象就令人畏惧。看武铁匠不停在磨刀,他是真得觉得明早武铁匠跟随官兵进山,可能就回不来了。
“我看起来像似明日就要死的人吗?”武铁匠哑笑,他的手摸向顾澹搂他腰身的手臂。
就几个山贼而已,不至于。
虽然很少表露出依恋之情的顾澹,突然这么将他抱住,他还挺受用。
以武铁匠对顾澹的了解,顾澹不是个脆弱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举止,显然他真得很忧心。
“石龙寨全寨也就百来人,能作战的大概五六十人,这帮山贼装备粗陋,武艺堪忧。官兵有三百人,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跟朝廷正规军都打过仗,何况是几个小毛贼。明早上山打一战,隔日午时我就能回来。”
武铁匠既然借兵剿石龙寨,肯定是要一劳永逸,以绝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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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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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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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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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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