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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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斐斐成年之后,仍然重复不断地做一个梦。
梦里是一股浓重油污气味的老电影院,前面的人高高地坐着,将她的视线挡紧,她开口向身边的女人求助,但喉间塞棉,一个字也发不出。
因为身边的女人在哭。
电影里的人在笑,在唱歌,在鲜亮的青草地上牵着手转圈跳舞。
身边的女人在哭。
起初是窃窃地哭,后来肩膀颤抖,每一次的哭声都好像要将内脏呕出来。
斐斐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她呆着脸不敢出声,而心里已有末日一样的预感。
电影看完之后,女人给她在摊贩那里买了一支棉花糖。
她拿在手里一口也不敢吃,亦步亦趋地跟着女人。她几次伸手去够女人的手,女人却越走越快,直到她们之间隔了长长的一段暗巷,而她终于恐惧极了地喊,妈妈!
女人一步也没停,就这样一直走到了黑暗的最深处。
2
顾斐斐醒来时花了五分钟的时间思考自己在哪儿。
在睁眼前的一瞬间,她都只当那是一场春-梦,漫长、热烈,亦有纤毫毕现的细节。堪称高质量。
纳入视野的是白色天花板,工业风格的黑色轨道吊灯,深蓝色窗帘,黑色沙发,几何元素的灰色地毯,铜色金属的床头柜……
绝对男性化的装修风格,多半,业主是个内心井然有序、自律而意志力很强的人。
如果不是昨晚发生的事,她还愿意为其贴上一个“禁-欲”的标签。
但显然,此刻躺在身边的人,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他不是,谁能想到,明明看似过分正经以至于几分无趣的人,床笫间是另一种逼得她几近崩坏的风格。
像是他不紧不慢地早在山野里划定了边界,随猎物先自行逃窜,但无论如何,也逃不离那界限,待猎物在这不断的尝试中耗尽力气,他再过去收网。一击毙命。
很有条理和章程的狩猎方法。
总归,颠覆了顾斐斐对他的第一印象。
顾斐斐眨了一下眼,收回视线,转而去看躺在身边的人。
她觉得摘了眼镜挺适合他,至少叫人第一眼的视线重点不再是他的眼镜,而是他实则挺直的鼻梁。
顾斐斐下午还有事,这时候得起床了。
她爬起来,感觉自己亟需去洗一个澡,疲惫和酒精的双重作用,让他们昨晚结束时倒头就睡了,没有精力和心思去做清理。
出于礼貌,借用浴室之前,她认为还是打一下招呼为好。
便伸手碰了碰身边的人。
尹策喉咙里“唔”了一声,缓缓地睁眼,不知是否近视的缘故,他眯了一下眼睛,去打量她。
顾斐斐从他脸上瞧出了与五分钟前自己一样的茫然,于是问道:“需要我自我介绍一下吗?”
尹策摇头,三分窘然。
顾斐斐问:“方不方便我借用一下你的浴室,洗个澡。”
尹策朝着一侧的房门伸手,指了指。
十来分钟,顾斐斐洗完澡,裹着浴巾出来。
卧室里,尹策也已经穿上了衣服,T恤和长裤的居家装束。他一手抄兜,站在窗前,窗户是打开的,扑进来风里有寒凉的水汽。
顾斐斐瞧见床沿上自己的衣服整齐地堆叠在了一起,乐了一下,谁帮他叠的,不作他想。帮炮-友叠衣服的,她真是头一个碰到。
顾斐斐丢了浴巾,将内-衣拿过来,“哦,对了……”
尹策闻声转过头来,瞥见她的一瞬间,又飞快移开了视线,“……嗯?”
“昨天晚上,你有戴-套吗?”顾斐斐旁若无人地穿衣服。
尹策愣了一下,“……没有。”
顾斐斐耸耸肩,“那我买药。”
尹策目光落在她脸上,一瞬间的惭然,“昨晚喝醉了……对不起。”
顾斐斐顿了一下。
为没采取措施而道歉的,也是她遇到的头一个。
顾斐斐穿好了衣服,问尹策,这是哪儿。
尹策说:“你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顾斐斐笑了声,“不了吧。”
这不符合她春宵一度,好聚好散的原则。
尹策点点头。
却走到衣帽间去,从格间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张名片,走出来,递给顾斐斐,叫她,如果有什么事,可以给他打电话。
顾斐斐结结实实愣了一下。
接了名片,瞧一眼,笑说,“尹总监,你每次都这样派发名片,也不怕我们这些女人赖上你?”
尹策脸上没什么表情,跟昨晚上在谈宴西朋友的club一样,一圈人喝酒聊天,独独他有点走神的漠然。
后来,是在外间的洗手台那儿,顾斐斐看见他摘了眼镜在那里洗脸,镜子里照出来的一张脸很合她的审美,她就走过去邀请。
尹策并没有立即答应她,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自顾自地取了面巾纸擦脸,戴上眼镜,一句话也没说。
直到快散场,顾斐斐将要起身,昏暗里,坐在身侧的人,手指往她手腕上一搭,声音低不可闻地:我送你。www.xiumb.com
现下,尹策这几分漠然呆板的表情,让顾斐斐促狭心起,她一步走近,踮脚,摘了他的眼镜。
尹策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拿,顾斐斐将他衣领一扯,让他低下头来,更近地凑拢,舌-尖轻轻地在他眼皮上一扫。
他迅速且无措地眨了几下眼。
顾斐斐笑出声,把眼镜给他戴回去,名片也一并往他的领口一塞。
“走了。拜拜。”
3
倒没想到,再碰面那么快。
顾斐斐跟梁行霂的画廊已经解约了,现在其实没什么着落,也没想好下家去哪儿。碰巧,有个大学的校友想开个公司,做画家运作、艺术投资这一领域,就想约她聊聊。
初七上午,赶在回圣彼得堡之前,顾斐斐还是抽出时间,去跟校友见了一面。
约的某写字楼下的星巴克,聊了两个小时,她觉得不靠谱,也没当面回绝,只说要回去想想。
校友送她出去,顺便去外面接一个人。
他约了一个做投资的,人只中午吃饭才有时间跟他聊半小时,这时候应该已经下来了。
推门一出去,顾斐斐就看见写字楼的三号门那儿,走出来一个熟悉的人。
那人显然也看见她了,脚步都顿了一下。
顾斐斐顿觉荒诞,笑了一声,也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
尹策倒是出声道:“顾小姐。”
校友问:“你们认识?”
尹策:“见过。”
顾斐斐心里想,岂止。睡过。
校友笑说:“那不如一块儿聊聊?斐斐就是我的一张王牌……”
顾斐斐也不甚客气,笑说:“学长,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就成你王牌了。”
校友也笑:“咱们不聊得挺开心的吗?”
顾斐斐说:“走了。你们慢聊,我明早飞机呢,回去收东西去了。”
她看了尹策一眼,微微颔首,“拜拜。”
这天晚上,顾斐斐收到了尹策的微信好友申请。
可能是找她那个校友要的,她猜测。
没想太多,通过了验证。
-
顾斐斐回校约莫一个多月,又回国了一趟。
她在圣彼得堡的一个美院进修,院里有个老师拟定了要来北城开个人画展,顾斐斐是筹备组的一员。承办个展的是一家非商业性质的美术馆,两头的沟通协调工作,便是由顾斐斐负责的。
除了展览本身,还有一系列为期两周多的讲座,也是顾斐斐接洽协调,有时候还兼做一下翻译。
为了这次画展,顾斐斐重拾万年不用的朋友圈,发九宫格图片大力宣传。
开展第一天,顾斐斐陪同老师亲临美术馆做宣讲。
在观众里,顾斐斐看见了尹策。
她趁着休息时间过去找人,尹策正一手抄兜地站在一副画前,他穿着毫不商务正式,一件军绿色的飞行员夹克,配合戴眼镜的斯文模样,气质上有种又矛盾又统一的感觉。
顾斐斐悄没声地靠近,忽地抬手,碰一下他肩膀。
他一点没有被吓到,转头看她,笑了笑说:“已经看到你了。”
顾斐斐笑问:“你过来是给我捧场,还是给我老师捧场?”
“都有。”尹策看她,“晚上几点结束?请你吃饭。”
“不确定。要看情况。”顾斐斐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
到晚上,美术馆这边的人,要请老师吃饭,顾斐斐列席陪同,便发微信跟尹策说了一声。
直到九点半左右,尹策才回复她,几乎是掐准了她这边差不多将结束了,问她:什么地方?我过来接你。
顾斐斐没回他。
顾斐斐将老师送回酒店,回自己房间,翻行李箱,发现烟抽完了。
下楼去了附近便利店,无功而返,她常抽的,一般的便利店没有,男士烟她习惯不了。
她有点索然地返回酒店。
躺在床上,也是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给尹策发了条消息,附上烟的品牌,并问他:有没有什么途径能搞到。
尹策:不确定。要看情况。
顾斐斐笑出声,直接给他发了酒店的定位和房间号。
随后将手机一丢,进浴室去洗澡。
吹干头发,抱着电脑处理了一会儿微信群里的消息,约莫过去了四十分钟,有人来敲门。
顾斐斐走过去,将门打开。
尹策身上的外套换成了咖色的长风衣,很经典的版型,很衬他的精英学者的气质。
顾斐斐笑着,也不先让他进门,先伸出手去。
尹策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掏了包烟出来,拍在她手掌里。
顾斐斐接了烟,也一并将他的手指一捉,往里一拽。
门阖上,尹策背靠着门板,眼镜后的目光里审视意味良多。
顾斐斐要去摘他的眼镜,他伸臂格开了,将她的手腕一捉。
顾斐斐问:“洗过澡了吗?”
尹策没应声。
她笑着,踮脚,凑到他颈间,嗅了一下,“看来是洗过了。”
“那么……”她伸手,将他的下巴朝下一扳。
尹策屏了一下呼吸,在以为她要吻他的时候,她却虚晃一枪,将带笑的呼吸喷在他鼻尖,手垂下去,说,办正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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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周时间,几乎每天晚上,顾斐斐都是跟尹策一起度过的。
两个人的关系,某种程度而言很纯粹,彼此默契地不说什么废话,只探索肉身更进一步的契合。
两周过去,顾斐斐预备回学校了。
这天晚上,顾斐斐去了尹策的公寓。他们照例地直奔主题,尚未餍足,却被一通电话打扰。
顾斐斐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剧烈振动。
她伸臂拿过来,看了一眼来电人,愣了下,紧跟着随意捞了衣服,往身上一裹,起身,走到了窗前。
尹策看着她额头抵住了窗户玻璃,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他的白色衬衫被她披在身上,过大了,尤显得那身影茕茕孑立的。
她说话的语气也是尹策前所未见,那样凛冽、涩然而满不在乎,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似乎是谁出了什么事,她问那边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情况。
而后,空气都安静一瞬。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死了?……终于死了啊。”
电话挂断了,而她立在窗前,许久未动。
尹策套了裤子,起身,不由自主地朝她走过去。
偏头去看,才知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她平日几乎都是带笑的,那笑说不上多真诚,可能多数人看来,是带了三分虚伪在里头。
但此刻时刻,倒宁愿见她虚伪,因为现在这样的表情,叫他不知道说什么,心里直突突地梗了一下。
她像是灵魂被掏走的一种空洞。
尹策忍不住伸手,掰着她的肩膀,将她往怀里一揽,“……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顾斐斐看他一眼,终于,脸上挂上点笑,“能在你这里待会吗?我一会儿就要走……”她顿了顿,“奔丧。我爸死了。”
4
从夜奔向夜,只有茫茫无尽的黑暗。
唯独两束车灯,是夜里醒豁的眼。
顾斐斐家在邻近省里的一个小城市。
听说开车过去只要五小时,尹策便提出送她过去。
他是很有慈悲心的君子,顾斐斐知道,这举动太逾越一个露水情人的本分了,他压根没必要。
而拒绝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遭,顾斐斐却还是没说出口,因为实在太畏惧浑浑噩噩之下,却还要一程一程往回赶车的这个过程。
顾斐斐始终觉得,对艺术的疯魔,和对父亲的恨意,是她活着的主心骨。
而今,人去了,恨的主体消失了,主心骨坍塌一半。
她第一时间不觉得释然,只有茫然,好像半生追求的东西,大梦一场。
顾斐斐坐在车里,车窗半开,外头夜风料峭,她点燃的烟潦草抽了几口,就摁在了灭烟器里。
她此刻很感谢尹策,封闭且独立的空间里,身边一个只走肾不走心的半陌生人,让她可以不必伪装。颓然和茫然,以及内心交织的荒唐感,变成她脸上莫可名状的复杂表情。
车开到市里,天已经快亮了。
楼前一条路上停了好几辆车,顾斐斐坐在车里望一眼,那隐约的吵嚷声,应当是家里的亲戚都已经到了。
顾斐斐跟尹策道谢,让他自行去找个宾馆休息一下,这头料理丧事怕要花去三五天的时间,她暂时应该顾及不了他了,人情她记下,“等回北城了,我请你吃饭。”
尹策没多说些什么,点了点头,叫她,自己保重。
-
顾斐斐露面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里头却是一条酒红色的呢绒半身裙。
就这酒红色,惹恼了继母,哭得气断声绝之时,她竟还有气力,扑上来啐了顾斐斐一口,只骂她,你爸死了,你当是喜事是不是!
顾斐斐笑,说,对我是不是喜事不知道,对你那是肯定,我爸死了,你不正好跟你那远房的表侄子双宿双飞?
不远处,一油头粉面的男人,也正是顾斐斐所说的“远房表侄子”,脸色都白了三分。
继母急红眼了,上来就要扇顾斐斐耳光,被人拦住了,她便一转身,伏在那棺材上哭天抢天,直呼,老顾啊,苍天可鉴啊,我对你这么掏心掏肺,还要被你闺女诋毁……
顾斐斐厌烦极了。
两手抱着手臂站远了些,往远处看,那天幕里隐约透出鱼肚白。
她觉得冷,不是因为天气,是隐隐的苍凉。
5
家里的事情处理停当,顾斐斐回了北城,约尹策吃饭,但他那头的时间不凑巧,而她又必须要立即回圣彼得堡不可了,两人就没能碰得上面。
约是过去了三周多,尹策联系她。他休年假,无甚特意想去的地方,问她,倘若他去圣彼得堡玩,她那边管不管招待。
顾斐斐说当然,还欠他人情呢。
尹策到的那天,顾斐斐去普尔科沃机场接人,就穿一件极暖和的黑色羽绒服,帽子围巾全副武装,没化妆,因是刚睡醒,频频打呵欠。
见到尹策从登机口出来,顾斐斐立即笑精神了,“……不冷?”
圣彼得堡在俄国的西北角,纬度过高,三月份平均温度零下五度,与北城的冬天无异。微信上跟他说了,最好多穿点,他也不过薄毛衣外头穿了件羊毛大衣,肉眼可见的不御寒。
尹策:“……还好。”
等出了机场,尹策便硬撑不下去了,停车场里冷得和冰窟一样。
所幸,顾斐斐是开了车来接他的,一辆雷诺Duster,军绿色的涂装,造型十分硬派。
车里头开起暖气,状况稍好。
顾斐斐原定直接载他去公寓放行李,临时改道,先去商场买件衣服吧。
给他挑了款防风的羽绒服,质感很好,考虑到他带回北城,来年的冬天还能再穿。顾斐斐付的帐,理由依然是欠他的人情。
尹策脱了身上大衣,换上羽绒服,那拉链上的标签没拆,他合拢拉链往上拉的时候,兴许是卡住了,拉不动。
顾斐斐便走到他跟前去,低头,将标签的塑料透明挂绳从拉头锁里扯出来。
她大大咧咧得很,也没问售货员要剪刀,直接用牙将这挂绳咬断了。
尹策看见她垂眼时,那一簇睫毛尤显得有几分脆弱感,和她整个人气质十分不搭。
他微微地屏了一下呼吸,因为嗅到她身上一种果木的香味,像是洗发水亦或是护发素的味道。她头发不长,刚刚即肩,漂染成了灰色,因此更显得她肤色苍白,眼珠幽黑,便有一种没有人气的感觉。像仿生机器人。
她化妆与不化妆,完全是两种感觉。
“好了。”顾斐斐帮他将拉链拉至三分之一,退开去,而后问他,是想先放东西,还是先去吃饭。
尹策伸手将拉链拉到顶,“先去吃饭吧。”
顾斐斐带他去了一家本地餐馆,吃一种波兰口味的土豆煎饼,蘸野果酱,味道偏酸。佐餐的是蜂蜜酒,掺杂了胡椒和肉桂,味道很奇特。
吃完,再开车去顾斐斐的公寓。
她住得离涅瓦河不远,一栋红砖墙公寓楼的六楼,凭窗远眺,隐约可见远处圆顶的建筑。
那整一条街很是热闹,各色来往的行人里,也不乏亚洲人的面孔。
等进了楼里,一切却都安静起来。
公寓顾斐斐单独一个人住的,因为画材很多,不喜欢收拾,作息习惯也不好,怕跟人合租闹矛盾。所幸她现在的画卖得起价,在国内有相对固定的市场,稍铺张些也问题不大。
进到公寓里面,尹策真有无从落脚之感,东西太多了,靠窗的地方放着好几个画架,一旁一张矮桌上,堆满了油画颜料和调色油,沙发上让各种画集和衣服堆得没有一点空隙。
屋里有一股味道,顾斐斐解释说,这里天气太冷,画晾在那里很久也干不了。
顾斐斐将沙发上的衣服抱起来,拿进次卧里,随手一扔——即便不看,尹策也知道,那次卧估计已经变成了杂物间。
然后,她再将沙发上的画集都拿下来,堆在茶几旁的地毯上,算是腾出了一个坐的地方。
不过,她卧室里倒是相对整洁得多,除了靠窗的桌子乱点儿,其余勉强看得过眼。在床头柜上,尹策发现了一瓶喝了一半的伏特加。
这么烈的酒。
顾斐斐一手掌着门,笑问他:“你是想就在我这儿住,还是我去给你找个酒店?这附近有一家四星级。”
尹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似乎在考虑。
顾斐斐挑眼看他,“……还是不用那么麻烦掩耳盗铃吧,你过来,总不是真的只为了旅游?”
尹策就更不说话了。
顾斐斐笑了,手腕一动,带上门,锁舌扣上时,“咔哒”的一声轻响。
……
顾斐斐的床不大,一米五宽,法兰绒的床单和被罩,纯粹的黑色,衬着她的皮肤,像是鲜少晒太阳的一种苍白。
结束后,顾斐斐从被单里伸手,摸一支烟点燃。
她趴在床沿那儿,上半身悬空,怕火星燎到了床单,这用力支撑的动作,使她后背两片蝴蝶骨极其分明。
脊柱那儿,纹了三只水母,长长的须往下垂落,几乎爬满整个后背。
尹策伸手,手指按住了她的一节脊柱。
顾斐斐顿了一下。
听见身后,尹策质感温和的声线说道:“你父亲那边,事情结束了?上次在北城没跟你碰上面,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我过来……顺便看看你。”
顾斐斐没揭穿他这过分显得不自然的措辞,笑了笑说,“我跟他没什么感情。他死了就死了。放心,我没有难过这种情绪。”
尹策就不说话了。
她目光像是月沉的幽潭,过分死寂而了无生气,和方才全然不同——只在投入沉溺于欲-望之时,她的目光里才有一种灼人的明丽,以至于他都能觉出几分病态,那是一种像在燃烧生命的朝不顾夕。
片刻,顾斐斐感觉到他似乎倾身过来,转头一看,他却是去拿她床头柜上的那半瓶伏特加。
他说:“你酒量这么好。”
顾斐斐笑笑,“你不会以为我是一口气闷了半瓶?”
尹策将瓶盖拧开,对着瓶口,喝了两口。
似乎不过是想尝尝这本土的伏特加是什么味道,他拧紧了瓶盖,又放回去了。
氛围又安静下来,顾斐斐继续默默地抽烟。
尹策依然无法将目光自她的脊背处挪开,随她的呼吸,后背也缓缓地起伏。那三只水母像是动了起来,在深海里缓慢浮游。
顾斐斐忽感觉尹策的手伸了过来,她顿了顿,他手指拿走了她手里的烟,替她掐灭在了柜上的金属烟灰缸里。
紧接着,他手掌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捞回去,搂进他怀里。
体温贴近,带酒味的呼吸与她的鼻息缠绕。
尚有辛辣的酒精的味道。
顾斐斐恍惚了一下,意识到尹策在吻她。
不在那个缠-绵的过程里,单拎出来的一个吻,没有来由的,其绵长而复杂的意味,让顾斐斐顿时一慌。
没法说服自己了,哪有发展到他千里迢迢跑过来找她,还能将其归结到正常的,露水情缘的关系里头的道理。
他应当是情史单纯的人。
她这么做,好像是在害他。
顾斐斐没有犹豫地伸手,将尹策的肩膀一推,自己退远去。
爬起来,伸脚去找拖鞋,一面随意地捞了一件衣服套头穿上,“我去洗澡了。你先休息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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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几天,顾斐斐带尹策去逛夏宫,逛叶卡捷琳娜花园,逛彼得大帝青铜骑士像。她不是个好导游,对相关历史一概不知,只能从美学的角度跟他聊聊建筑设计相关的话题。
她也不喜欢俄国,冬天太长,天气太冷,灰蒙蒙的天光,清晨和傍晚没什么区别,天黑与天亮也没什么区别。逢上下雪的天气,更能体验一种末日战争之后的绝望氛围。
人在这样的环境里,确实很容易滋生那种苏联文学式的悲剧思想。
尹策回国的前一天,他们一整天都没出门,食物是前一天晚上外带回来的披萨,微波加热便可充饥。吃东西、喝酒、聊天,此外,剩余的时间几乎都是在床上消磨过去的。
尹策问她,“既然不喜欢这儿,为什么还跑过来?“
顾斐斐咬着细梗的烟,趴在床沿上,笑说:“你还是真是对我一无所知。就没去打听过吗,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顾斐斐觉察出微妙的沉默,手肘一撑,转头去看了一眼,尹策眼镜后的目光极其平静。
她笑了一声,“看来是知道了。我逃命出来避风头的,哪有什么可挑剔的,有地方去就不错了。”
只要尹策稍作打听,便能知道当时梁夫人“打小三”的那一桩狗血。
那之后,梁行霂努力想要协调这事儿,但梁夫人已然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除非两人断绝一切关系,包括画家与画廊投资人的工作层面的关系,否则,她不会善罢甘休。
那时,周弥跟谈宴西也已经掰了,辞了北城的工作,去了东城、
顾斐斐独自一个人待在北城,了无生趣,就想去国外进修。
这是她让梁行霂为她安排的最后一件事,此后,两人两讫,最好死生不复相见。
梁行霂最快能安排的,只有圣彼得堡这边的美院,她没心思挑,哪里都行,叫她吭哧从零开始学俄语都行。都无所谓。
抱头鼠窜的人,哪有那么多讲究。
尹策声音平和,“你跟梁行霂,没再见过面?”
“见过。在莫斯科。那时候有个大师的画展,我过去看,他也去了。聊了几句。前一阵,我不是回去奔丧么,他可能是知道了,给我打过电话。”
微妙的一霎停顿,尹策问她:“接了吗?”
“没接。”顾斐斐轻缓地吐出一个烟圈,瞧着它慢慢地散去,“我不怎么执着不会有结果的事。我喜欢往前走。”
尹策立即捕捉到她话里的重点,“你想跟他有结果。”
顾斐斐笑了一声,“为什么不想?我从来不标榜清高。哪怕被万人唾骂,只要梁行霂肯给一个结果,我一定会要。即便是乞丐,讨要到了手里的,那就是自己的。但显然,不是每个男人都像你表兄谈宴西……”
顾斐斐话音骤停,因为尹策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一把头发,捋到耳后,他手指在轻碰她耳骨上的一排耳钉。
“斐斐。”
顾斐斐呼吸都缓了一瞬。
尹策的声音依然平和:“我们可以有另外一种关系。”
顾斐斐几乎立即笑出声来,“尹先生读书时候是好学生吧?”
尹策不知道她为什么有此一问,没有立即回答。
顾斐斐说:“家里早早替你选好了路,你只需循规蹈矩,一路这么走下去,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今天这位置。我虽然不知道你的过去,但我可以跟你打赌,你是不是,初恋初吻和初夜都是同一个女人?”
尹策没作声。
“你们这种好学生,怎么说呢,到了某个临界点,特别容易叛逆,一出格准要出个大的。”顾斐斐声音冷静极了,瞥他一眼,笑了笑,“没必要。好学生偶尔开一下小差,图个新鲜就得了。我们这种坏学生,烂泥一团的世界,新鲜归新鲜,但一点也不有趣。以后,有需要叫我就行,随叫随到。”
好一会儿,尹策才出声,“梁行霂可以,我却不可以?”
顾斐斐微微地怔了一下,笑得更大声,“你说的关系,是这种关系?那是我自作多情了。”她耸耸肩,“……那只能恕我更要拒绝。我过了半辈子跟女支-女没差别的人生,就是为了有一天不用再靠出卖身体讨饭吃。我现在用不着走回头路了。尹先生觉得我俩现在这状态尚算愉快,继续维持我没异议。别的……就算了吧。”
这一晚的对谈,到此结束,剩下的当说不当说的话,都在纯粹的身体的互相索取之中,偃旗息鼓了。
尹策似被逼出几分恼羞成怒,也都体现在行动中,摒弃了他平日的那套君子作风。
眼镜摘了,这距离也用不着,近到直接看进她的眼睛里。少见的,霜刃似的锐利,似一柄柳叶刀,要解剖她,也解剖他自己。
隔日,顾斐斐照旧开车将尹策送到机场。
他来这一趟,也没抽出空去买什么纪念品,她就送了他一张小卡片,自己以前无聊时绘制的,装在一只墨蓝色的小信封里,封口处还盖了火漆章。
尹策拿在手里看了看,这时候也不方便拆,就说:“谢谢。”
顾斐斐怕冷似的,两手都揣进外套口袋里,“那你自己进去值机,不送你进去了,我一会还得去趟学校。”
尹策点了点头,目光停在她脸上。
两人都沉默了一霎,顾斐斐笑说:“走了,拜拜。”
她告别的话,轻松得听不出丝毫别离的惆怅,抑或是寄望再见的意思。
也不等他有什么回应,她转身便走了。
尹策瞧着她身影走出了大门,方才转身进去找柜台值机。
等上了飞机,等待起飞的时间里,他将揣进外套口袋里的那小信封拿出来,小心地揭了封口的火漆,抽出里头的小卡片。
灰黑色夜景,天上有一颗荧蓝色的星星,正降落下来。
夜空下,一望无际的雪地里,跪坐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小女孩,她昂着头,无限渴望地仰望着那颗星星,然而她双手双脚,都被沉重的锁链锁住了。
由不得她伸手去接。
-
顾斐斐走回到停车场,自己开来的车里。
第一时间去掏了一支烟点燃,抽了几口,夹在涂了黑色指甲油的细长手指间,而后,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将尹策的微信号删了。
她全程面无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下更就放下一章啦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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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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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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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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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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