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时,灯火一片通明,阖家上下乌压压地站了一屋子人,见他安然无恙地回来个个都落下泪来。
唯独不见邵成兰与长媳吴氏。
邵康脸色灰白,勉强露出笑容,“我回来了,大家都赶紧回去歇着罢。”
得了邵夫人首肯,一众丫鬟奴仆才依次退下,二老爷夫妻俩也回了住处。
“老爷可曾受什么磋磨?要不要把张大夫叫来瞧瞧?”
邵康摆了摆手,“多谢夫人,我没事。”
邵夫人不再言语,只是搀扶着他先去看了嘉俊,见他睡得香甜安然无恙,这才一起回了卧房,吩咐小丫头子打水伺候洗漱。躺在床上歇下时,四周一片寂静,她终究没忍住开口问:“外面传的那些话,有几分是真的?”
早在回来的路上,邵康就向管家打听了这两天所发生的事,知晓关于他的事已传得满城皆知。他静默片刻,只是道:“夫人,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媳妇与兰儿。”
满室死寂,邵夫人起身吹熄了灯,叹了口气:“睡吧,有事明日再说。”
邵康含糊应了一声,很快便轻微地打起了鼾。
两行泪从鬓边滚下,邵夫人紧紧闭上了眼。
这后半夜过得似极为漫长,她朦胧间昏昏沉沉地睡着,又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窸窸窣窣地穿衣下地,门扉开合的声音、不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让她更沉地陷入梦境之中。xǐυmь.℃òm
直到天色大亮,忽听得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喊声,邵夫人倏地睁开眼,只见满室天光,床榻左侧空无一人。她披上衣裳趿着鞋走到门边叫人,就见伺候的小丫头满脸是泪的哭着跑进来,嚎道:“夫人,老爷投塘自尽了!”
邵夫人只觉一个焦雷打在头上,眼前一花身子摇晃着险些跌倒,小丫头子一面搀着她坐下一面哭道:“早上负责花园池塘的周妈妈照例撑船去清理枯叶残花,却没成想在池塘里发现了一具男尸,惊慌失措地叫人来打捞上来,看清正面时没想到会是大老爷……”
手脚冰凉怔了半晌,邵夫人泪眼婆娑地问:“老爷……现在停在哪里,是谁在管事?”
“二老爷与几个掌柜的在一起操办呢。”
“兰少爷呢?他知道了么?”
小丫头子摇了摇头,“到现在,兰少爷的房门还没开过呢,最近少爷的身体本就不太好,奴婢们不敢去叨扰,等着夫人您差遣呢。”
指甲掐了掐掌心,邵夫人咬着牙勉强直起身,一开门外面的那些哭声就如鬼魅一般扑面袭来,她身形晃了晃,终是迎着刺眼的阳光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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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晏得知邵府的事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她一脸诧色地听衙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心中满是惊疑——昨夜里还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投塘就投塘了?
假若邵康真的是因奸.污长媳而内疚自杀,那在这几年里、在牢里任何一个时刻他都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偏偏在回到家中后自尽呢?
她满腹疑惑地在院中徘徊,浑然没注意议事商讨案情的官员们从屋子里出来,毫无防备地便与那几个官员打了个照面。
众人都知和安公主未来的驸马现在大理寺办事,冷不丁见到这样一个年轻俊俏的少年郎君便猜到了他的身份,纷纷行礼寒暄过后,好不容易打发了这些人,温晏一抬头就见赵九卿气定神闲地朝她走来。
她赶忙小跑过去道:“王兄,你可听说邵康自尽了?”
赵九卿唇角的笑意僵了一下,神情变得冰冷,低声道:“看来,他还是不满足。”
“谁?”
“邵成兰。”
温晏怔了怔,尔后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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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府,前院里哭丧的准备棺材入殓的,扯白布给人准备孝衣孝帽的,给前来吊唁的宾客准备茶水回礼的,乱糟糟忙成一片,后院则一派冷清,炽热阳光下,白鹤在蕉叶下懒散地眯着眼。
邵成兰坐在廊下的藤椅上看着鸟笼里蹦跶的赤金鹦鹉,一阵热风吹来,他却紧了紧身上披着的毯子,低低咳了一阵,他大喘着气靠在椅背上,虚弱笑道:“王爷与驸马爷既然来了,为何迟迟不现身?”
游廊后的海棠花丛下现出两个人影来,一个修长俊美,另一个虽身材纤弱了些,却也是十分俊俏,正是赵九卿与温晏。
“邵公子,事到如今,我们也不必与你多费口舌,令尊固然有错,但他已然名誉尽毁,你又何必赶尽杀绝。”
“我赶尽杀绝?”邵成兰低低地笑了,“他四年前就奸.污了我妻子,两年前就知道我的身体不可能有嗣,嘉俊其实是他的儿子,但他却一直瞒着我,面上还做出慈父的样子关切我……”
他轻笑一声,“世间,怎么会有如此伪善虚伪之人。”
温晏皱了皱眉,不认同道:“可是,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父亲,那件事也不是他有意为之,你之前都可以一直隐忍,为什么现在又要把事情挑明呢?”
“因为我快死了啊。”邵成兰又猛地咳了一阵,脸色泛着死白,“大夫说我熬不了几天了。”
“你问我为什么之前可以一直隐忍?呵,我不是隐忍,而是我根本不知情。”
他喝了口茶又吐出,温晏看见那片青石板上的水迹中夹杂着点点腥红。
“两个月前,我才从朋友口中得知,原来我根本没有生育能力。”
这个朋友应该就是药店的少主人罢,温晏看着面前消瘦不堪的男子,心情复杂至极。
“我与清儿感情至深,不信她会背叛我,便从她的贴身侍女着手,仔细询问了许久,才得知四年前的那天夜里发生的事。”
“我知道这件事不是清儿的错,她是最大的受害者,但我心中郁结着一团恶气,不是她的错,也不是我的错……那么总有一人要为此负责。”
邵成兰苦涩笑了笑,“后面的事,王爷应该也已经猜到了。”
赵九卿顿了顿,道:“昨夜令尊回来,你们是否见了面?”
“临近五更时,他来到了我的房间。”
“你们谈了些什么?”
邵成兰嗤笑一声,“还能有什么?他涕泗横流地向我道歉,乞求我的原谅。”
温晏忍不住道:“你说你永远不会原谅他么?”
“驸马爷还真是聪敏。”邵成兰笑道,“我从决定‘绑架’嘉俊那天开始,就没有想过原谅他。”
“可是……”温晏犹豫着道,“他再怎么错,也罪不至死吧……”
邵成兰耸了耸肩,“我只是说了不会原谅他,别的再也没说什么。”
赵九卿微微蹙眉,低声道:“但你知道他会做什么选择。”
“是啊,我知道他会做什么选择。”邵成兰出神地望着随风摇曳的海棠花丛,春日已尽,绯色花瓣尽数枯萎,只余碧绿的叶子轻轻浮动。
一直以来真善待人、宽厚仁和的父亲,在铸成大错后想必也生出过轻生的念头,只是身心仍有挂碍,突然寻死反倒会给家人带来无尽的悲伤。
他或许以为时间能冲淡所有伤痕,却没想到嘉俊竟然是自己的儿子,愧疚与悔恨吞噬着他,直到某天,嘉俊被绑架、他被逼迫说出这件事。
也许直到那一刻,父亲长久以来高悬着的心才彻底落回原处——日夜担心的利剑终于插在头顶,再也不用惶惶不可终日了。
“我知道,他会做什么选择。”邵成兰低声说着,眼角滑落一滴泪来。
离开邵府后,温晏与赵九卿走在洒满阳光的大街上,周围人来人往,她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见她心绪低落,赵九卿提议道:“不如我们去找个酒楼喝两杯?”
温晏摇了摇头,“下午还要回大理寺做事,喝酒不太好。”
“这里离青羊胡同不远,要不要去看看你表哥?”
表哥?温晏眼睛瞬间散发了光彩,兴冲冲道:“好啊好啊,我们去看表哥。”
赵九卿唇角微勾,纠正道:“是你表哥。”
温晏思兄心切,此时也顾不得许多,胡乱道:“哎呀都差不多啦,反正你们都是我哥哥。”
脑海中蓦地浮现她叫温谦谦哥哥的情景,赵九卿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道:“那以后你就叫我卿哥哥,如何?”
“卿哥哥?”温晏腾地红了脸,小声说,“这样听起来有些怪怪的……”
“怪?哪里怪?”赵九卿低声重复了一遍,耳根子也跟着热了起来,低咳两声掩饰道,“咳,那你叫我瑾哥哥,这样总不奇怪了。”
温晏摸了摸脸颊,嘀咕道:“干嘛这么计较称呼啊……映珠妹妹不也是只称呼你‘王兄’么……”她这样一个半路冒出来的“妹夫”,叫这么亲热算什么……
“就是一个称呼而已,换一个也不会怎么样,还是说……”他故意拉长音,桃花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你心虚?”
“我、我心什么虚?”温晏红着脸反驳道,“叫就叫,瑾哥哥!”
中气十足,底气满满。
赵九卿:“……”
顿了顿,他柔声哄道:“阿安试着语气温柔一点?”
温晏笑着答应却暗暗深呼吸一口气,“瑾哥哥!”
好家伙,气沉丹田,震耳欲聋。
赵九卿脸黑了大半,盯着她看了半晌,摆了摆手,“罢了罢了。”
他就不该一时抽风,这家伙完全就是个榆木脑袋,一点也不解风情。
浑然没发觉身旁的温晏虽低着头,脸上却满是恶作剧得逞的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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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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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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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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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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