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阳光正好,洛轻水按时下班,在一楼大厅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顾千山的上司。
对方穿着一身板板正正的军绿色军装,头戴同色军帽,胸前是三枚亮闪闪的勋章。
“洛轻水同志,你好。”对方严肃的样子,让洛轻水所有的好心情不翼而飞。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情吗?”洛轻水蜷了蜷手指,掌心里浸满了汗水却不自知。
“唉……你,保重。”对方卸了劲儿,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从口袋里拿出一只丝绒盒子,盒子上有金色的光辉,熠熠生光。
“应顾千山同志牺牲前遗嘱,他的军功章赠予你,请你好好保管。”
一瞬间,天崩地裂,洛轻水耳朵里只剩下两个字,牺牲。
他蓦地记起顾千山走之前的眼神,温柔又缱绻,用他一贯的直男语气,说“等我回来,我也有个秘密想告诉你”。
那个秘密,他永远都听不到了,但他也大概知道,那是个怎样的秘密。
外边飘起了雪花,洛轻水麻木地送走顾千山的上司,看着对方坐上军区牌照的车离开,自己也慢慢地走向公交站台。
冬天到了,游戏也该准备圣诞节活动了,圣诞节结束就该是元旦,新的一年近在眼前。
洛轻水知道,他不会有新的一年了。
顾千山的遗体告别在一周后,洛轻水请了半个月的假期,每天窝在房间里,一遍一遍做着顾千山最喜欢的油闷大虾,然后再重复着,一次次倒进垃圾桶。
没有人会缠着他做油闷大虾了,顾千山不会再回来吃他做的油闷大虾了。
这样清醒的认知,让洛轻水近乎溺水,想求救,更想就此沉溺。
他没有养母了,没有小丫头了,如今,他也没有顾千山了。
这人世间繁华依旧,而他,孤孤单单,从此就成了没有根的浮萍,没有线轴的风筝。
遗体告别那天,洛轻水见到了顾妈妈,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顾妈妈穿着黑色衣服,哭到几近昏厥,一会哭喊着顾千山的名字,一会又埋怨着,若不是她的执念,顾千山也不会考进军校,更不会去当兵。
一个人,一个身高近一米九的壮年小伙子,此时变成一抔烟土,被放置在小小的木匣子里,变成一张黑白相间的照片,照片上定格他年轻灿烂的笑。
灵堂肃穆而寡淡,小小木匣子上的国旗,成了现场唯一的鲜红。
许多身着军装的人来来往往,也有年轻的,穿着校服或西装的人,送来一束鲜花。
洛轻水穿着黑色西装,臂膊上戴着白色的小雏菊,他面色平静,在旁人的打量里,上前三鞠躬,又奉上他带来的白百合。
转身,洛轻水走到顾妈妈面前,又一次鞠躬,只是这一次,他笑容浅浅。
“伯母您好,我叫洛轻水,是顾千山的爱人,往后,我就是您的亲儿子。”
他说得很轻很轻,顾妈妈差点儿没听清,长久的哭泣让她耳朵里像住了一整个蜂巢,嗡嗡的,什么都听不清楚,但她知道他说的什么。
溺水的人如果抓到了东西,无论是救他的人还是一根路过的浮木,都会是他拼死抓紧的救命稻草。
洛轻水对于顾妈妈,顾妈妈对于洛轻水,都是那根稻草。
辞职的时候,公司老板再三挽留,洛轻水还是微笑拒绝。
他在江洲生活了十二年,从十八岁到三十岁,人生接近二分之一的年华都在这座城市。直到离开,他才发现,原来这座城市从未接纳过他。
行李很少,几件穿来穿去的换洗衣服,他吃饭的家伙什——一台刚换没多久的新型号笔记本电脑,还有几箱子书被他提前寄走了。
陪着房东徐姐又检查了一遍房子,交还钥匙,拿回押金,洛轻水走得干脆又决绝。
顾千山的老家在一座小县城,小县城靠海,有国内很知名的一家5A级景区,临近年底,游客很多,他们穿着厚实挡风的毛呢大衣或是羽绒服,三三两两走在街头,时不时拍照留念。
也有人看到了洛轻水,拖着深蓝色行李箱穿着呢子大衣和羊毛围巾的高瘦男人,沈腰潘鬓,瑶环瑜珥,走到哪儿都是引人注目的存在。
他目不斜视,避开人群,像回家似的轻车熟路,按着畅联里顾妈妈发来的位置,敲响了顾家的门。
“哎哟顾嫂子,这是谁呀?”有认识多年的老邻居见到洛轻水,好奇询问,偷偷打量着他。
“是老家的侄儿,知道千山不在了我一个人住,特地搬过来照顾我的。”顾妈妈神色淡淡。
从顾千山牺牲以后,她就变成了对什么都没兴致的样子,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为过。老邻居劝了两句,又抓着洛轻水小声叮嘱一番才告辞离去。
自始至终,洛轻水都眉眼含笑,客气礼貌,对顾妈妈也是一口一个姑妈。
姑妈,顾妈。
是顾千山的妈,更是他的妈。
“以后有什么打算?”顾妈妈给洛轻水夹了一筷子排骨。
转眼,洛轻水已经搬来住了半个月,他几乎不怎么出门,每天就在家里陪着顾妈妈,晚上熬夜到凌晨。
顾妈妈看在眼里,越发觉得心疼他,渐渐也愿意出去买菜回来变着法儿的给他做好吃的补身体。
“看您,您要是愿意换个地儿生活,咱们就换个地儿,您要是不愿意换个地儿,咱们就继续在这儿,反正我的工作很自由,在哪里都一样。”洛轻水笑吟吟将鱼肚子上最嫩的一块肉送到了她碗里。
“你呀!”顾妈妈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转眼三年,洛轻水陪着顾妈妈给顾千山上完香,又说了几句话,慢慢走出公墓。
“你李婶娘家的外甥女跟你年纪相当,在一家什么外贸公司做经理,有时间去见见吧?”趁着洛轻水叫的车还没来,顾妈妈拍拍他的手,商量道。
“再说吧,不急。”洛轻水还是那副笑模样,两个人在一块住了三年,不是亲生胜似亲生,顾妈妈就没见他变过脸色。
“怎么能不急?你都三十三了,李婶家那个儿子,比你还小两岁,挣得也没你多,他闺女都快上幼儿园了!”顾妈妈数落着。
洛轻水也不恼,安安静静地听着,不反驳也不会接受。
“轻水啊,千山他已经走了三年了。”顾妈妈说了半天也没见他软化,放缓了语气,“咱们活着的人,总得向前看。”
“我知道,缘分到了我自然就结婚了。”洛轻水顺从而乖巧,依旧没有点头应下。
顾妈妈却像是来了劲头,天天出去和人跳广场舞,打听和洛轻水条件相仿的姑娘,倒是不拘着年纪,只求姑娘没嫁过人没什么不安分。
自然,洛轻水从不肯点头,更不会去见人家姑娘,一次两次,十次二十次,次数多了,大家都知道了,顾妈妈想给她侄儿找个媳妇儿,她侄儿眼光高,一个姑娘也没看上。
顾妈妈在家唉声叹气,洛轻水怡然自得。
就这么又过了两年,顾妈妈大病一场,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还是那句话,让洛轻水向前看,别一直拘在过去里。
“我是他亲妈,我都走出来了,你还守着他做什么!”软的不听硬的也不行,顾妈妈是真的恼了。
“总得有人守着他不是?他也没个一儿半女的,以后怎么办?”洛轻水淡定地削着苹果,薄薄一层红色果皮搭在他白皙的手背上,相得益彰。
顾妈妈气到捶床:“我看你是成心不想让我好过!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不听话的儿子!”
临床听了不知前情,还当洛轻水真是顾妈妈的儿子,纷纷劝起了洛轻水听话孝顺。
“我是我妈女婿,她想让我再婚呢!”一句话,成功堵住了那些人的嘴,那些人掉转了话头,劝起了顾妈妈。
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能有洛轻水这么个念旧情的女婿,好好享福就是了。
“我看你早晚得把自己的名声败坏光了!”顾妈妈恨铁不成钢,狠狠点了点洛轻水的额头。
但好歹,顾妈妈不劝他了,她出了院,见天儿出去和老姐妹们一起跳舞,当真不管洛轻水的事儿,自由自在的。
洛轻水落得轻松,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他其实不太能招架得住顾妈妈的攻势,有那么几次差点就同意去见人家姑娘了,后来想想还是清醒过来。
他是顾千山的爱人,破坏军婚得坐牢的。
虽然军婚也不会保护他和顾千山的爱情。
那天,洛轻水出门买了些水果肉菜回来,见到了沙发上的年轻姑娘,穿着一身得体的碎花连衣裙,长发飘飘温婉大方,是顾妈妈那个年纪理想的儿媳妇人选。
不用问也知道,他拒绝太多次见面,顾妈妈看似放弃其实选择了曲线救国,这不就把人直接领家里了?
“轻水回来了!正好,你帮我招呼一下小孙,小孙啊,是你王阿姨妹妹家的闺女,今年27了,也是学你那个什么计算机的,你们肯定有共同语言!”顾妈妈悄悄眨了眨眼,示意洛轻水主动点。
小孙落落大方,和洛轻水打了招呼,便问起了计算机的事儿。
洛轻水渐渐放松,和她相谈甚欢,两个人更是当着顾妈妈的面儿,交换了联系方式。琇書蛧
等小孙走了,顾妈妈喜滋滋地问洛轻水,对小孙感觉如何,打算什么时候约小孙出去玩。
洛轻水哭笑不得:“妈!您是我亲妈行吗?我们俩是在专业上聊得来,不可能发展其他关系的。”
整个中午加下午,他和小孙说的全是专业上的事情,小孙表示自己想成立游戏工作室,之前也玩过洛轻水带队制作的游戏,觉得很有意思,所以想邀请洛轻水加入她的工作室。
初步谈下来,薪水很不错,最关键的是不需要洛轻水天天去公司打卡,只要能按时完成项目就好,老实说洛轻水很心动。
但有了顾妈妈这一茬,他觉得自己还是离小孙远点儿的好,万一让顾妈妈误会就不好了。
日子一天天过,每一天都像复制粘贴。
顾妈妈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三不五时就要去医院住几天,洛轻水只好辞掉小孙工作室的工作,一心一意地陪着她,照顾她。
那一天来得很平静,洛轻水早就被医生打了不知道多少预防针,真的到了这一刻,他冷静得像个冷血动物,完全不觉得难过。
顾妈妈就葬在顾千山和顾爸爸中间的地方,从顾爸爸牺牲到顾妈妈去世,整整四十年,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在另一个世界团聚。
洛轻水心头松快,将顾妈妈的遗物整理好,联系了靠谱的慈善机构,卖掉了顾家的房子,所有钱都捐掉,他什么也没带,犹如初来人间时的模样。
平常日子,公墓里很安静,洛轻水穿着笔挺的白色西装,手捧鲜花,轻轻靠在顾千山的墓碑上,笑意爬上眉梢。
“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亲爱的顾先生,请问你是否愿意,与我共度余生?”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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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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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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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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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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