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象中那样惨烈的场景,裴渊的表现过分地体面与平静。
微鬈的长发散在苍白的脸侧,勾起一丝病态的美感来。
他的眼神涣散,已经无法聚焦,仅仅对声音还有所感知。
在路知远进入房间的时候,他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来。
原先那样艳丽的嘴唇,路知远甚至还能回想起那抹红色如饱满的玫瑰压在自己嘴唇上时冰凉的触感,现在也像是褪了色一样枯萎。xǐυmь.℃òm
一旁的行政官提醒路知远:“上将,按理说您现在在接受审查,是没有权利做这样的要求的。如若不是陈副执行官的宽宏,您没有资格进入这里。希望您能记住您来这儿该做的事。”
路知远没有回应,但对方识趣地退了出去。
裴渊微垂着头,颈骨处微微凸起。
深度机械化的后果就是这样,给予灵敏高强度的骨骼的同时,也埋下了隐患。被置入芯片的,连接着骨骼的神经系统成为了操控提线木偶的操控线。
路知远抚上裴渊的脸,轻声问:“还能感觉得到吗?”
裴渊笑了,那双已经无法对焦的蓝色眼睛像是短暂鲜活了一瞬,带起从前的凌厉张扬来:“哦?让我猜猜路上将对我做了什么?啊,我猜是头一次主动亲吻?”
路知远闻言唇角也轻轻上扬,他勾着裴渊的脑袋,将嘴唇压在他的嘴唇上,吻过那片干燥的唇,想给予他点水分。
裴渊还能感知到一部分,虽然回应得有些迟缓和犹豫。
“路上将可真不让人省心。”裴渊说,深蓝色的眼睛依旧空洞地盯着某处:“我今天和他们说要把我整理得干净些来见你,果然……”他微微勾起唇角,笑道:“很有必要。”
“你把东西拿出来。”路知远退开了一点,他握在裴渊的手上。和原先说的差不多,裴渊拒绝抓捕,抵抗的时候骨骼撕裂得很厉害。也不知道那些人后续对他做了什么,裴渊的左手臂只剩了一条冰冷的金属骨骼。
“如果我说不行呢?”
“你把东西拿出来,我带你走。”路知远说。
他压低嗓子,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怒:“你到底在坚持什么?”
裴渊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他对外界的感知能力很弱,就像被困在那具冰冷的,不属于他的躯壳里了一样。
他的身体已经成为了他的牢笼。
那形状漂亮的眼睛蒙着一层薄雾似的,努力分辨路知远的位置。
路知远干脆把他揽了过来,面对着自己。
裴渊独自在自己的脑海中挣扎确认了一会儿,终于确定自己面对着路知远,他缓缓开口道:“这是我要教你的最后一课,路知远。”
“无论走多远,都不要忘记初衷。”
他说:“记住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完顿了一顿,那双眼睛又浮现出一些茫然的神色来。
路知远没有立马回应,裴渊的神色很快慌张起来。
那是路知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裴渊的脸上出现惊惶不定的表情。
他明明就面对着他,离得那样近,连呼吸都交缠在一起,对方却毫无感知。
路知远不忍他这样,回应道:“我在听。”
裴渊听到他出声,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声音难得放得很和缓:“你如今在这个位置,这是最重要的。”
“所以做这种事,就是你的初衷?”路知远质问:“这就是你说的你进Falcon的理由?”
裴渊没有回应,算是某种程度的默认。
路知远想起很久以前的一次战役。
裴渊不知道如何得到消息,来了战场,在一众穿戴外骨骼的反叛军中把他捞了出来。
那个时候路知远已经绝望,他伤得很重,如困兽一般。他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甚至连外骨骼的模式都已经设置自爆程序。那天的火烧云很壮阔,是适合离开的日子。
他困在外骨骼里面,看着成像仪上面的景色,反叛军外骨骼上橙红色的标识和远处的云烧成了一片。
然后红色的烈焰被斩断,一个一个倒下去,那是天边一道黑色的孤鹰,划破了那片燃烧着的火红色。裴渊就那样把他救出来,他的鲜血裹在骨骼上。
路知远一直不愿意修复那具外骨骼,也不愿意再使用那具外骨骼。
他总是想起裴渊那天的样子来,流了那么多血。
“怎么?感激我吗?路上将。”裴渊的脸上有血,却并不狼狈。他依旧带着高傲凌厉的姿态:“感激的话就不要做一个只会自尽的蠢货。”
裴渊的血就那样滴在他冰冷的金属外壳上,一路烧进路知远心里。
可现在,那个被困的人成了裴渊。
他们被围困在这样一个逆境里,他却没有办法像裴渊拯救自己那样将他从众人的围困中解救出来。
裴渊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个人独自陷在困局。和长久以来一样,没有人理解,没有人站在那一边。
路知远觉得自己如同隔岸观火,裴渊将他遗弃在这深渊的一边。他被动地置身事外,和众人一起围观裴渊独自一人烈火焚身。
那种无能为力的痛楚是到了骨子里的。
“你把东西给他们,我带你走吧,裴渊?”路知远觉得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
那声音作出了太过卑微的恳求。
“小路同学?”裴渊笑道,那双眼睛微微一勾,让人产生他还如往昔那样的错觉来:“你记不记得你母亲的公司?”
“那也是一家基因公司,专门修复基因缺陷的,很多年前,那时候他们都要放弃我了,因为哮喘……”
路知远有些震惊地看着裴渊。
对方却很从容:“所以不要觉得亏欠。”
裴渊觉得自己真是大发善心,难得这么温情地跟路知远作解释。从前的大多数时候,他都习惯于冷酷的姿态。那是他学会这些道理的方式,所以也这样去教会路知远。
可这一次他却不想在用这种残酷的方式和路知远说话。
他都能感觉到路知远的声音愈来愈遥远,共处相处的时间也弥足珍贵。
反倒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甚至开始同情起路知远,会不会以后漫长的日子里路知远只能靠他冷酷又无情的一面作为回忆。
然而路知远却不想再听他的温情话语,他果断阻止裴渊:“好了。”
他说:“告诉我芯片的位置,你和索斯的关系,然后我帮你办理手续离开这里。”
裴渊闻言沉默了一小会儿,苦笑道:“还是太冲动了啊,小路同学。”
他依旧保持着路知远进来时的姿势,只是声音疲惫了许多:“看来我们今天的会面只能到此结束了……还有,路知远,你能来我很开心。”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直守在监视器前面的行政官很快推门进来。
用一种并不怎么诚恳的语气抱歉道:“他主动切断了最后的神经联系,我想他应该听不见您说话了。”他本来还想尽职地添一句我们还是会利用其他手段探寻裴渊的记忆,寻找那份据说威胁许多人的编号2。
但他看了眼路知远的神色,那名年轻上将那种错愕且悲伤的神情让他放弃了后边的说法。
其实相较于现在这个情况,裴渊能坚持这么久才断开联系才是奇迹。
————
芯片很简陋,甚至于随意。
反倒被人忽视了。
路知远盯着黑炭团子项圈里的那个芯片,很容易和普通的定位芯片搞混。
那是裴渊身体里剥离出来的一部分。
他甚至恍惚间能从指尖的芯片触碰到那个人的心跳。
然而那只是一个芯片。
不会斥责,也不会指导他做什么。
裴渊就那样轻飘飘地把芯片塞在这里,把所有的决定权交给他。
路知远看了很久,看得眼睛发酸,最后都没能流泪,反倒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来。
裴渊没有把他推到另一边。
他把选择权留给了路知远。无论在哪一边,他给了他自己和路知远一个机会。
那天的天气好的不像话,天也蓝,阳光温暖,云朵像棉花糖一样散在天空上。
可那个人,毫无所觉。
路知远静静坐在裴渊旁边,无视附近那些监视器。
“我想了很久。”路知远开口道,灰绿色的眼睛很温柔:“因为你说我冲动,所以我等了很久,想了很多,才来见你。”
裴渊依旧没有回应,他毫无生气地坐在那里。
甚至不比远处监视巡逻的机器,他已经无法接收信息输入,自然也没有任何回应。
“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路知远说。
他没有等来回应,然而他并不着急,依旧缓缓叙述着,心平静气:“你问我,我也是那样看你的吗?”
“我没有,裴渊。”路知远说:“我总是……不能够客观地去评价你。所以我就不想了。”
他替裴渊理了理衣服,继续说道:“为什么把矿场下的怀表还给那个女人呢?让她一直等下去不好吗?”
“也是。”路知远叹了口气,想着那块芯片:“你把那段记忆给我,想来也是不愿意让我再等了。”
“你想做的事,我做。”路知远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泛着点生动的颜色,他又有些不忍心。他替裴渊将头发梳到了脑后,轻轻吻了吻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令人失望,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始终没法再那样含笑回望。
警报声很快就响起了。
路知远从裴渊身边离开,向着外面等待的那辆黑色轿车快速走过去。
身后那具躯壳已经悄然倒地,路知远没有回头。
“走吧。”路知远开口道。
成峰透过后视镜似乎看到他的眼泪,很短暂。等他再要仔细分辨时,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除了冷漠再也看不出其他的神色来。
“你杀了他!”基地的其中一个负责人怒气冲冲地闯进路知远的办公室:“你要清楚他的数据还没有完全被拷贝下来!”
“我允许你进来了吗?”路知远正伏案在写些什么,只是轻轻抬了抬眼皮,甚至没有给到对方目光。
对方闻言稍稍收敛了一些,沉下气来:“新月一大部分高级将领都是我们向军团输送的,不知道路上将今天这样是什么意思?”
他的态度倨傲:“裴渊的那些东西还没有找到,路上将是杀人灭口吗?”
“你们基地花费三个月都没有在他身上找到一丝线索,竟然还跑到我这里兴师问罪?”路知远微微皱起眉头:“我当然知道基地对军团意味着什么,但这似乎并不代表你就有闯进高级将领办公室的权力。”
“那么您可以解释您的行为吗?”
“我需要向你解释吗?”路知远终于抬起头来:“我想你应该很清楚你做过什么。”
那名负责人一时间语塞,他拿捏不准路知远从裴渊那里得到了些什么。毕竟这么多人忌惮痛恨裴渊,就是因为这柄看似趁手的利刃抓着他们每个人的把柄,在某天将刀锋反转对准他们。
但路知远却没有和他周旋的意思:“你可以现在离开,或者我叫人请你离开。”
另一名上校军衔的男人已经进入办公室,神色很冷。
负责人犹豫了下,最后选择先行离开。
利亚姆一直等到那名负责人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才走到路知远的办公桌前。
利亚姆灰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路知远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听说你前几天做了个手术。”
路知远的笔一顿,抬起头来:“是的。”
他没有隐瞒利亚姆的意思:“我把他的记忆储存在这儿。”路知远拿食指点在自己颈侧动脉上:“我活着,这份东西就在。任何人想要,先杀了我。”
“路知远,你疯了!”利亚姆吼道:“你做什么?裴渊做过些什么?……”
他裴渊凭什么让你用命去守这份东西?
尽管利亚姆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来,毕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路知远还是明白他的意思。他认认真真地看着利亚姆,指着自己脖子上那点浅浅的缝合线:“你看,现在,他做的和我做的没什么差别了?”
“所以利亚姆,不要再那样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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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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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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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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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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