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西给韩愔找的司机是个四五十岁白白胖胖的男人,穿着职业司机的西装制服,扣子都扣不上,给人的感觉与中情局这三个字丝毫不搭边,而是个按小时收费的脱口秀演员。
这司机十分健谈,而且他根本不需要有人回应就能自己一直说话。他像讲自传一样喋喋不休地给后排的韩愔讲他的三个前妻有多让人讨厌,四个孩子分别在什么大学什么专业,参加了什么运动的校队,得了什么全联盟第二名,什么兄弟会姐妹会,还有去年他弟弟的婚礼上前任持枪抢亲的闹剧。
他在前排两个杯架放了两杯最大号的900毫升汽水,一杯可乐,一杯DrPepper,每说两句话就要喝一大口,喝完了之后还总下高速去加油站上厕所,装满新的汽水后上车接着说。
被他这么一折腾,原本四个小时就能到匹兹堡了,现在时间过半了他们居然还在弗吉尼亚州。司机大哥甚至中途加停了两站吃了一顿汉堡和一顿快餐牛排,他还很热情地给韩愔也买了牛肉汉堡套餐。不过韩愔咽不下食物,她就穿这一身旧衣服坐在休息站的露天红色塑料椅子上,看着司机一个人吃两人份的快餐,听他满嘴牛肉开心地介绍自己的家乡的山水。
“你知道那句著名的口号吗?VirginiaisforLovers?每条进弗吉尼亚的公路路牌上都有,连接华盛顿和弗吉尼亚的桥上也有!你见过吗?还画着一个大大的红色爱心?哎?对啊!好像我们的车牌上也有啊?”
他太有感染力了,很难不回应,韩愔听他说话点了点头。
“不过你知道吗?这其实不是我们弗吉尼亚州的官方格言,这只是几十年前的州政府为了宣传旅游想出来的,让全国情侣都来弗吉尼亚的沙滩躺着。我们的格言其实是句拉丁语,意思是惩罚暴君。你更喜欢哪个?”
说起格言,韩愔想起来胡扯冠军肖布以前有句名言,一千个过路人眼里就有一千个弗吉尼亚。肖布一开始也觉得这个标语很浪漫,不过时间长了他有了全新的解读,非说那些白宫官员和富有的律师们把家都安在华盛顿城里面,但是把情人养在车程半小时外的弗吉尼亚,所以“VirginiaisforLovers”又指情人之州。
现在一想,倒也确实是个毛头小子脑袋里会装的东西。
司机见她没有回应,赶紧热情地笑道:“哎呀女士别紧张!你别多想,直接说,你作为游客的第一感觉?”
韩愔想了想说喜欢第一个,弗吉尼亚是一个适合爱人们居住的地方。
司机特别开心,乐呵呵地笑道:“女士!你被消费主义洗脑啦!”他说着又吞下一大口土豆饼,然后哎哟了一声跑去了洗手间。
真好啊,韩愔看着这个胖胖男人的背影,被阳光迷了眼。
她的身边竟然升起了这样活生生的人间烟火气。
回到车上后,司机觉得和韩愔熟了一些,就问她能不能放歌听,韩愔没有反对。这位胖大哥虽然有那么多前妻,但他似乎在歌曲上的选择上是个恋旧专一的人。一路上不管他在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他的电台里只放着一首歌曲。
那是一首韩愔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听到过的歌。
从前除了每周在匹兹堡附近的基地有训练,韩愔和肖布每隔一两个月都要到弗吉尼亚的总部报道一次。总部离她就医的基地并不远,当年的很多事情她都不记得了,但这趟车程在她脑海中铺得清清楚楚。
从匹兹堡的灰狗长途巴士站出发,坐大巴到华盛顿的联合车站,从车站转地铁到弗吉尼亚,下地铁再在郊区拦出租到基地。一切准点的话单程需要八个半小时。巴士公司会在抵达目的地前半个小时开始循环播放这首歌曲,用家乡的音乐把沉睡的人们唤醒。
养父母的车最早在抵债的时候被拍卖了,过了两年韩愔和肖布才又存下钱新买了一辆。如果肖步开车绝不超速的话从匹兹堡到总部报道需要四小时十分钟,如果是韩愔自己开车偶尔超速的话只需要三小时五十分钟。路上每次不知道听什么他们就会放这首歌,假装自己还在坐巴士。
韩愔突然想到,上次走这条路还是和项易生一起。
和他走这条路花了多久呢?
那是项易生第一次带韩小易出远门旅游,他情绪高涨,一边开车一边和她聊天讲故事,一路上他们都没有注意过时间。
这几年的事冲淡了韩愔的记忆,她记不清项易生当时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进首都华盛顿大堵车的时候公路尽头美丽的晚霞。
音响里的声音带着悠久的年代感,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Countryroads,takemehome
TotheplaceIbelong
WestVirginia,mountainmama
Takemehome,countryroad
司机说话说累了就跟着光盘一起唱歌:“Almostheaven,WestVirginia~Blueridgemountain,ShenandoahRiver~”他开心地看着韩愔,“你知道这首歌吧,全世界著名!好像很多电影里都用过?我们镇上球赛也用,是不是歌手死了就不用付版权费了?那我拍个纪录片也可以用这首歌吗?对了,歌词里的Shenandoah河就在这附近,很长一条,这个出口下去就到了,你要去看看吗?”
不过他很快改变了主意:“哦不不,还是算了,我第二任妻子就住在这附近,她老公是个开屠宰场的,要是遇见了他们,我们可就到不了匹兹堡了。”
“嘿!忘了忘了,刚刚应该往那个出口去黑格斯敦,那里有家特别实惠的自助餐,牛排汁特别鲜!要不算了,医生说我得少吃点保护下关节,今天的蛋白质有点超标了。”
“Countryroad~Takemehome~totheplace~Ibelong!!!!!!”司机一只手拿着汽水杯当话筒,副歌的高音都破音了,他不好意思地笑道,“见笑了,今天发挥不好,平时我还志愿在教堂唱诗班工作呢!呀——?!”
司机高高兴兴自言自语了很久,从后视镜扫了了一眼这位从神秘政府基地接上的沉默女乘客,被她吓了一跳。
他惊讶地发现她在哭。
司机紧张地转过了头,他想到她刚刚上车前还坐着轮椅,这时候有点紧张:“女士!你还好吗?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要送你去医院吗?”
歌声还在继续。
Ihearhervoiceinthemorninghour,shecallsme
我在清晨听到了她呼唤我的声音
Theradioremindsmeofmyhomefaraway
电台让我想到了那遥远的家乡
Drivingdowntheroad,Igetafeeling
在前行的路上,我突然觉得
ThatIshould\'vebeenhomeyesterday,yesterday
我早就该回家了
Countryroad,takemehome.
乡间的小路啊,带我回家吧
Totheplace,Ibelong
回到那个属于我的地方
WestVirginia,mountainmama
西弗吉尼亚的山山水水啊
Takemehome,countryroad
带我回家吧
习惯让韩愔没有哭出声,她只是看着窗外公路边弗吉尼亚州的玉米田地,眼泪一直一直流。
她活在这首歌里。
她人生中的谎言与杀戮终于结束了。
她要回家了。
*
时隔那么久,韩愔回到那栋砖红色的房子前。
天暗了,家门口的路灯也坏了很久的样子,看不清路。司机最后尽心尽责,帮韩愔去后备箱搬了轮椅。
他让韩愔坐下,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把她推到了小楼面前,指着通往门廊的几级台阶问道:“你能自己走吗?我把轮椅搬上去。”
她没有逞强:“麻烦你了。”
韩愔勉强站起身来,看着司机坑哧吭哧把轮椅扛了上去。胖大哥还颇有要把她一起扛上去的架势,但韩愔实在害怕他们两个人要是一起摔了都没人能灵活地起身叫救护车,便靠着扶手婉拒了他的好意。
本来照着常理韩愔还得付他一些小费,不过她发现自己身上没有现金。幸好凯西似乎预付了不少钱,司机大哥一点都不介意,临走前还谢谢韩愔一路陪她聊天。他也祝福韩愔回家之后恢复健康,快乐地生活。
看着黑色小车的影子消失在远处街口后,韩愔又看着门廊前的台阶发了一会呆。纵然这一路她都在为这一刻做准备,真正看到家门时,真实感才如潮水一般阵阵袭来。
几天前她还在委内瑞拉和凯西汇报之后该怎么追踪麦肯锡的工厂,她还在想之后真的要去缅甸的话该怎么办——然后肖布毫无预兆地将她出卖给了麦肯锡,她被吊在了船锚上,奄奄一息。
那时候她敢想象一周后回到了这里吗?就算是在最疯狂的梦里都不敢吧。
但是显然,她现在能站在这里,说明一切都很顺利。
韩愔费力地撑住自己的身体走上了回家的第一级台阶。她的伤口并不在腿上,但她就是觉得双腿颤颤巍巍在发抖,全身发软站都站不住。
“就在眼前了。”韩愔对自己轻声说道。
她等了那么多年的归宿,她渴望了半辈子的平凡人生,现在就在眼前了。xiumb.com
她十几岁第一次跟着养父母和肖布站在这里的时候一定不知道,接下来的二十年,会这样坎坷,会这样痛苦,会充满那么多黑暗与死亡,会那样......渴求自由。
她死死撑住台阶边的扶手不让自己倒下,倔强又坚定地看着前方。眼前就是养父为她做的秋千,当时大家都觉得一定不牢固,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风霜雨雪与时间证明了他的手艺。
韩愔一步一步跨上台阶,撑了一把轮椅抓住了秋千绳,手臂和绳子一起颤抖了一下。白色的秋千椅上放着很多乱七八糟的信件和广告单,她把它们挪开堆到了一起,反身直接坐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真的太疲倦了,韩愔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在匹兹堡的微风中,没坐几分钟竟靠着椅背摇摇晃晃睡着了。这本该是个心无旁骛的夜晚,只可惜成为平民的第一天,刻入韩愔骨髓的敏感与警觉还没有褪去,很快被近处一阵隐秘的脚步声唤醒了。
有个人在昏暗的夜色里走上了台阶,这人并不闪躲,直直站在了秋千旁边。他一直默默看着韩愔,现在见韩愔注意到了自己,便慢慢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韩愔精神不好,注意力有些涣散,愣了好久才确认他是谁。
威廉穿着便服,双手插着裤兜坐到了韩愔的轮椅上,玩性大发原地转了几个圈对她道:“他们这么快就同意你回家了。”
韩愔没有理他,准确地说她现在没有精力应付任何事,甚至懒得开口问威廉在这里干什么。她深吸了两口气,抓着秋千椅的扶手站了起来,走了最后几步路到了家门口。钥匙照旧应该在门口地垫底下,韩愔正要去找,却发现那把古旧的银色钥匙正在威廉手上。
威廉又坐在轮椅上转了几圈,然后站了起来盯着她,并没有要把钥匙递给她或是帮她开门的意思。可能是韩愔的幻觉,她甚至觉得威廉看上去带着怨念与恨意,似是要将她千刀万剐。
他站在韩愔身边:“你不好奇吗?很少有人能从我们这行全身而退。”
韩愔看着他愣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是我忘了,我得先住几天酒店,这房子应该还没通水电。”她说着真的往外走了几步准备离开。
威廉没有理会她这种消极的态度,一伸手紧紧钳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拉了回来:“我获得了七级权限,明天就去哥伦比亚,我将负责后麦肯锡时代的所有行动。”
韩愔现在哪里有力气反抗,差点腿一软就跪倒在了威廉面前。幸好轮椅就在边上,她掰住了轮椅的刹车,撑着把手坐了下来,抬头看着他:“那算是晋升吗?恭喜你。”
她其实还想说一句,应该把想出“后麦肯锡时代”这个词的人杀了,麦肯锡这种人配不上这样为艺术家准备的辞藻。
威廉继续道:“虽然麦肯锡犯罪集团的整个利益链会崩溃一段时间,但继任他位置的人已经在最近的几百场血拼中胜出,开始招兵买马。波哥大那边放出话来,他不仅要替麦肯锡报仇,还会把他留下来的产业做得更大。”
“是吗?”韩愔不是很在乎,“总不会再让我回去吧。”
威廉看着她这样的反应突然冷笑了一声摇摇头:“你知道现在是谁在领导麦肯锡的旧部吗?”
韩愔没有说话,淡漠地看着威廉。
威廉走近了一步,蹲下身紧紧按住了她的双臂:“看来你是知道的。”
那天韩愔在门口的白色秋千上坐了很久很久。
她在寒凉的春夜里看了回家之后的第一个日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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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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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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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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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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