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看不到,祁戈用袖子捂着鼻子,放大自己的听力。
一片寂静,连风声都没有,只有灰尘缓慢地碰撞灰尘。
方才那爆炸并非出自祁戈之手。
难道那怪物自绝身亡了?
祁戈向来不是个乐观的人,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握紧手里的短刀。
握刀的手向前一探,似乎触到了什么东西,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另一边,岑钟探上岑奚的脉,只觉内息紊乱,摸了摸他的后颈,摸出一手心的冷汗。
应当是方才在爆|炸的瞬间,他在短时间内释放出及大量的灵力所致。
他做了什么?
岑钟向那边望去,此时铺天盖地的灰尘慢慢下落,露出祁戈的影子。在祁戈面前很近的地方,鹊桥金色的光路交相布错,死死地卡着什么东西。
感受到长生火的存在,三百年前刻在骨子里的惨痛经历似乎让这一族群格外战栗,想要瓦解。
数千阴兵在一瞬间将脱离控制的力量摆到最大,然而却被不知什么力量扣合在一起。
它们没办法分开,只能继续七零八落地连接着。
因此,此时出现在祁戈眼前的,便是一副惨绝人寰的场面:无数阴兵的头从不同方向探了出来,空洞洞的眼睛四处乱转,胳膊和腿让整个庞然大物仿佛一只巨型的虫子。
“啪嗒”一声,有湿漉漉的液体滴在脚底下,祁戈抬头一看,只见一颗脑袋正无意识地张开嘴,一边流着涎水,一边紧紧盯着祁戈的皮肉,似乎想把她的细皮嫩肉拆开了吞吃下肚。
看样子,若不是被鹊桥卡着,它早就要扑出来,咬住祁戈的肩膀。
祁戈深吸一口气,下一刻,鹊桥便破碎了,化成点点的光点飞去,像是绮丽的梦境散去。
鹊桥由光路变成实体所消耗的灵力太惊人了,连陆安轻易都不会如此乱来。祁戈低头看了一眼,腕间的灵线仍在源源不断地提供着灵力,仿佛主人打开了气府,在予取予求。
祁戈轻轻叹息一声,左手两指并做刀刃,将那线斩断了。
那线没有再锲而不舍地缠上来,反而也像那缥缈的鹊桥,如梦一般散去了。
岑奚伤得重不重,她不敢去想。
最后那一刻的鹊桥并非她移动的,事实上,在爆|炸之初,她虽及时地用如意法护体,但一层忽然加诸于身的灵力层却分去了大部分的爆|炸威力。
在那之后,她尚未可视物,岑奚已将鹊桥拆解,化为坚固的实体,将那因逃窜不得而被激怒的怪物卡死在里面。
祁戈回头望了一眼,再转身时,眼神却已变了。
面前的怪物近在咫尺,似乎可以看到它每一条不和谐的肌肉的颤动。
数千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既惊且怒,他们在被炼制之时,已经将情绪全部抹煞,可长生火带给他们的灭族之痛却写入记忆。
祁戈平伸起右臂,“呛啷”一声,短刀落地。
不同于在林府擂台上那次的虚张声势,这一刻,祁戈丝毫不想再给自己退路。
一条都不再留。
此刻,她简直有些恨自己。
说什么明心见性、顺其自然、率性而行,她哪一条真正做到了?
只不过是仗着有人兜底、仗着自己“不怕死”,在任性妄为而已。
祁戈屏息凝神。
怪物似乎疑惑了,面前之人睁着眼睛,可却像是没有视物,可若说她没有视物,她清澈的瞳仁里又倒映出了万事万物。
连尘埃在她的眼里,都粒粒分明,未生分别。
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怪物有数千条腿在身上支棱着,此时都挣扎着向回缩,这一缩,体型又变大了不少,怪物的腿刚要抬起来,便被一道火鞭扫过。
它哀嚎一声,单膝跪地。
断口处再一次流出无数的黑雾,黑雾又变成细细小小的虫子,密密麻麻地振翅逃窜。
然而嗡嗡声戛然而止,火鞭鞭尾一卷,漂亮的火幕如泼墨一般,将那秽物烧了个分明。
她手腕极稳,呼吸轻若未闻,抬步便向那怪物走去。
一步一步靠近,紧接着飞身跃起,火鞭直直地卷向怪物的脖颈。
怪物已经退至一座山头,见她来势汹汹,当下便长吼一声,伸脚一跺,力道大得山石纷纷碎裂,滚滚落了下去。
但这少女的神色却丝毫未动,眼看越来越近,怪物抓住一块巨石,用力抛了过去。
此时那些戳在身体上的手臂们派上了用场,纷纷捡起硕大坚硬的石,扬起沙土,向外抛去。
祁戈在空中只能躲避,火鞭落在石头上,果然无法可施。
“快!”
局势紧急,岑钟只说了一个字,然而祁戈有心无力,她身边仿佛下了一场山洪暴雨,雨点还是石头。
祁戈自问没练成下雨天能不被雨水淋湿的神功,此时也只能堪堪躲避。
怪物不知从哪里来的脑子,忽然便不动了,它们慢慢地变矮,变成一股浓郁的黑气,顺着山石的缝隙向下钻,不知钻到了何处。
忽然,地脉剧烈震动。祁戈正站在一处山岩之上,差点没有站稳。
想也没想,祁戈从山上一跃而下,紧接着,几乎是她跳下来的同时,身后山石轰然炸开,裂成碎片,擦着身子便划过去了。
直到站到平地上,祁戈伸手一抹,才抹下一手心的血。
她抬头,只见整座山已经被拔了起来,灰白的岩石上所生草木已然全部枯死,黑气隐隐冒出。
那山被强力揉碎,破碎的石屑紧紧地贴在怪物的身体之上,成了厚厚一层的铠甲。
在如此沉重的盔甲之下,怪物变得笨拙,然而他向前迈了一步,山川震动。
岑钟将仍未醒来的岑奚放到一边,摸了摸胸口的透明瓶子,道:“对不起。”
他一边说着,一边盘膝而坐,一条褐色的灵线有力地窜了出去,准确地扣上祁戈的手腕。
“不要停,继续火攻。”
岑钟的声音在祁戈耳边响起,将她从一片赴死的慨然与山河俱焚的茫然中拽了出来,祁戈用力咬住下唇,只觉得眼眶里又酸又涩。
虽然山石可暂时隔开长生火,但时间一久,也会被烧成飞灰。
祁戈修行之日尚短,缺的便是持久使用长生火的灵力,但这一切,都由岑钟补上。
土修的灵力最为充沛,他们如同岿然不动的山峦,养育众生的厚土,扎实、一步一步地打下坚实的基础。
这样想着,祁戈便不再犹疑,汹涌的火焰将那怪物包裹其中,烧得他黑漆漆的双目中一片赤红,哀嚎着冲来,想要将她一拳钉死。
只是那怪物动起来说是地动山摇也不为过,祁戈此刻就算再疲累,也躲得过去。
她这样想着,在地上狼狈地滚了一圈,躲过了直直砸来的手臂。
时间似乎被拉得无限长,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火,浓烟滚滚而上,山石烧焦的碎屑不断脱落,那怪物仿佛要被烫熟了,动作愈来愈迟缓。
这是个好机会,祁戈想。
应该马上动起来,把他的眼睛烧掉。
那双眼睛总是盯着我,实在讨厌。
他现在还在盯着吗?
我该看一看才是。
祁戈这样想着,可眼皮却十分沉重,她已经分不出自己处于梦境还是现实当中了,这像是一个令人疲惫不已的梦中梦,把她牢牢地套在里面。
太疼了,身体仿佛碎了一样,每一处骨骼都在酸痛,她好像听得到自己的血管在缓慢地收缩。
长生火严重透支了她的精神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用的是普通的火法,还是长生火。
我该看一看的。
可是依然,祁戈的意识发出指令,可身体却完完全全地背叛了她。
好累,醒不过来。
如果她能醒过来,定然会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
漫山遍野之间,除去滚滚的浓烟,还有无数萤火虫一般的光点汇集而来。
这些光点并不柔和,它们炽烈而刺眼,令人莫敢逼视。
它们仿佛象征着最严酷的克制与最不屈的斗意。
灵力仍如不会枯竭的汪洋江水一般,顺着灵线从岑钟的身体转移到祁戈的身体里。
岑钟咳了一声,没有力气再去擦掉嘴边的血。他仿佛喝了三百杯平川的好酒,终于醉了一般的高兴。
他低下头,把胸前的透明小瓶解了下来。
那能用出劈山撼海的剑法的手,此时却不听使唤,有些笨拙。他用力攥了攥拳,才终于让指尖有了些知觉。
岑钟慢慢地把瓶子解下,轻轻打开瓶口,似是怕是惊扰了谁的美梦一般,把它平稳地放到一块光滑的石头上。
那里面是他拼着性命才抢到的几块魂魄碎片,其他的已经随风飘散了,可此时,似乎是感受到了长生火的召唤,已经飞至荒野、下至黄泉的魂魄碎片又飞了回来。
不仅仅只有岑钟掌门才有执念。
那瓶中的魂魄明明已经寂灭,此时感知到了同伴,居然又顽强地闪烁起来。
它们一开始闪得极慢,隔许久才会亮一下,可慢慢地,它们积蓄了力量,居然飞起来了。
其余的魂魄已经汇成了一个光点,不再是人的形态,仿佛回到了天地初次被那把斧子劈开之日的最初,是如此的干净而透亮。
瓶中的魂魄好似还保留着一些周趣的神智,飞出瓶子之后,绕着岑钟飞了两圈,便飞向正在等待着它的同伴。
岑钟的手指已经没有了感觉,可手背上却忽然一点温热。一滴透明的液体落在上面。www.xiumb.com
之前总是想着,古人还能上穷碧落下黄泉,是天大的幸运,不知哪个天上的小仙愿意让他也醉后游一趟佳人舞剑处。可他等了又等,醉了又醉,小仙却愣是个瞎子,没看见他。
天上地下皆茫茫不见,只能看着一座孤塔。
可至少还有一座孤塔。
这再聚齐的魂魄,没有经历完整的归迎礼,势必是要再次碎裂的,想必是要失去仙格进入地府再投生的。
可是那时,他已作为某位殉职的掌门,升入广漠之野,在那片茫茫无涯的时间与空间中,又要如何再相认。
天苍苍,野茫茫。
周趣的魂魄在胡山塔内未全,在归迎礼上也未聚全,可现下,在这似乎天地皆要在一瞬中湮没的当下,聚全了。
它们顺着长生火的来源,飞了过去。
在倾颓的山坳间,有一个半靠着山壁昏迷过去的少女,她的手指偶尔动一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却只有一片虚无。
在黑得彻底的梦境中,忽然有一道红色的身影亮了起来。
这身影祁戈似是认得,又似乎不认得,“周趣?”
那女子向她颔首,慢慢走过来。
这便是周趣,是长生火的主人,祁戈道:“我醒不过来。”
周趣冰凉的手贴上祁戈的额头,她的手太凉了,但是又很舒服,像是给祁戈枯竭的精神力又注入了一汪清泉一般。
可她很快便把手拿开了,道:“好了。”
祁戈:“不好,我还是醒不过来。”
周趣微微笑道:“你不必醒,交给我就好。”
“交给你?”
“相信我吗?”
祁戈点点头,“信。”
周趣俯下身来,将祁戈从黑暗的意识中扶起,只轻轻一挥袖,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就被点上了明亮的灯烛。
“下次别再让自己的内景这般暗了。”周趣道,“亮些,才好看清楚些。”
周趣把她扶到一处有靠背的椅子上,让她坐下,拂开她散乱下来的头发,道:“你是个有天赋的,我那徒弟不会教,也不怪他,他也不会长生火。说什么万法归一这种绝对正确的废话,根本没什么意义。”
退开一步,周趣道:“我这长生火,便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长生火,根本不屑于与什么别的功法万法归一。”
她神情倨傲,祁戈睁大眼睛。
“不用三招,就能把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宰了,但是他也并非毫无用处,所以暂且留他几招的性命,给你开开眼。”
祁戈屏住呼吸。
下一刻,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动起来了,又好像动起来的不是自己的身体一般。
她仿佛与身体分开,远远地望着。
此时“祁戈”已跃至半空,与那怪物对视着,一条极细的火鞭出现在自己手里,那鞭颜色极暗,像是隐隐流动的暗火,狡猾诡谲得天经地义。
周趣开口道:“看好了,我只用这一次。”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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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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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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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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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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