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孔不入的阴兵嗅到这一丝惊慌,如同千年忍受饥火的饿死鬼忽然见到丰盛的食物一般,纷纷疯狂地向他涌去。
“叮叮当当”几声脆响。
并无实体的手臂已然被干净利落地削了下来。
一名红衣女子微微俯身,随手将薄剑背到身后,凑到岑钟身前,眨了眨眼,道:“不会吧,真不认我了?”
十几把寒剑凝滞在空中,在被黑雾遮住又显露的光线下映出若有若无的亮来。
岑钟大气也不敢出,事实上,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呼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张脸,这张脸的主人冲他笑了笑,可惜,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周趣翻了个白眼,积累了三百年的耐心在这木头徒弟面前迅速耗尽。她一脚踩在岑钟身边最近的青瓷莲花瓣上,握着剑的手伸过去猛地敲上他的头。
“喂,怎么,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还是个傻的?”
周趣手中所握的剑上还带有砍杀阴兵的腥味,令他轻轻战栗了一瞬,似乎是清醒些、也确定些了,岑钟这才动了动嘴皮:“师父?”
他声音有些哑。
“哎,不错不错,进步了,这次没掉金豆豆。”周趣有些冷嘲热讽地说道。
岑钟:“是。”他抬起头,“可是,您怎么出来了?”
毕竟过了三百年,岑钟早就在人世间把心磨成了一块石头,即使面对的是周趣,他此时的语气也绝对称不上有多好听。
可刚刚还理直气壮颐指气使的周趣却忽然顿了一下,紧接着欲盖弥彰似的提高了音量,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指着在塔内横冲直撞的黑雾道:“我不出来,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些鬼东西?”
岑钟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出来了,又要如何处理它们?”
即使周趣的魂魄聚集成形,但无可置疑的是,她没有实体。没有实体便没有周身的奇经八脉,更没有气府,也就是说,她是无法再像生前那般用长生火烧掉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的。
周趣尚未来得及回答,岑钟已经接着淡淡的说道:“您生前稳九州平雪乱,功绩早已盖棺定论,生前事已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您该好好安息的。”
听着岑钟这样说着,周趣愕然片刻,似乎不肯相信自己的徒儿会说出这种话,但很快,她的神色复又温柔下来。
周趣生前从不会温柔和气地说话,是个走到哪就要把是非带到哪儿的人。所以如果岑钟要为自己的脾气暴躁推卸责任的话,大可以理所当然地把责任推到周趣身上。
但不知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三百年的时间太漫长,而此时的相见又太短暂,周趣不自觉地和缓下来,换了没有握剑的手,抚上岑钟的头顶。
她的手很软,很凉,仿佛一团冰冷冷的空气,一簇不可及的妄念。
她道:“我自然知道我现在没有办法做什么的。我只是……”她轻轻垂下了眼睑,几乎又要习以为常地把话重新压回唇齿,压进别人看不透的心肝脾肺里。
可是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周趣这样想着,接着说道:“为师只是,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我最知道你的性子了。”
“好。”过了半晌,岑钟才冷硬地说道,短短片刻,他似乎把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一把通体都锋利无比的剑,随便哪个角度贴上去,都能把人戳得鲜血淋漓,“看过了,您可以回去了吗?”
周趣怔怔的,收回了手,道:“你知道我想让你做什么的。”
岑钟别开头,“我不知道。”
周趣叹了口气,走向火池,站在火池旁边,明亮的火浆正在翻涌着,映得她苍白的脸色有了些人间的暖色。
“你不知道,那我教你。你必须毁了它。”
她的语气冷静且不可置疑,比岑钟的故作冷淡更甚,岑钟不由自主地看向她,手心出了一层汗。
“先把归迎礼完成,再毁掉它。”岑钟说道。
周趣微微笑了笑:“不要告诉我,待归迎礼完成,这个结界还会存在。”
陆安的如意阵,布设的时候便是为了保周趣魂魄平安,说是以她为阵眼都不为过,待她真的登仙离去,阵早就破了。那个时候毁与不毁,早就没了意义。
周趣:“我的好徒儿,你告诉我,如果阵破了,你打算如何处置汹涌而至的阴兵?”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如果我记性勉强还行,你的秘技千山魂,并不能转移意识体,既然如此,你打算把整个胡山的人都转移走吗?他们何时能回来,已经被传送到这里的阴兵流落至别处又要如何处置?”
此时,原本因为新环境而有所忌惮的阴兵已经渐渐熟悉了环境,更加肆无忌惮地怪叫起来,高速移动时空气被割出刺耳的声响。
有些甚至胆子十分肥,高速俯冲下来,想要冲着岑钟去,可周趣一回头,那些阴兵竟似忌惮着什么似的,又愤怒地尖叫着又折身冲了上去。如果这些畜生的话可以被听懂,他们一定在以最恶毒的话咒骂着。
可他们的咒骂下面两人根本没有入耳,见岑钟没有动作,周趣的神情冷峻起来,“我是如何教你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取舍’这两个字你还是没有学会么?”
清浊相间,取其清;
长短相较,取其形;
若世间清浊不分,一个浪头就能把人卷得溺毙,众人皆举步难行,那便什么也不取了,便是剥皮抽筋,也要抽出条通天的坦途来。
岑钟:“我会将它们封印。”
封印,确实是人们最早有效对付阴兵的方法之一,可封印之术繁杂,若是结界破了,势必会有数量惊人的阴兵进入活人中间,那时候,封印是不可能将其全部捕获的。待他们四处逃窜,刺入别国,即使岑钟速度再快,也必定会造成可怖的伤亡。
周趣没有说话,站在青莲火池边望着他。
胡山塔内并不安静,尖唳声几乎刺得人脑仁疼,岑钟看不到外面,但周趣既然站在了他面前,便可以猜到外面那尊青铜雕像正在慢慢黯淡下来。火光渐渐消失,热度渐渐寂灭,最后将只剩下一堆无生命的、被烧过之后现出疲态的青铜。
他捏了捏眉头,显出些压抑不住的疲倦来,“你说让我学会取舍,我已经学会了。”周趣看着他,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这三百年来,我没有一天、没有一个晚上不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我手上握有取舍的权力,如果我可以在你和任何别的什么东西之间做出选择,那该有多好。”
周趣有些震惊地望着他,这对师徒从来没有如此坦诚地吐露过心声,可一旦话说出口,就像倒在杯外的酒,落在沸水中的雪,显得如此的徒劳。
“可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谓天命,那个世人顺之昌逆之亡的天命,早就已经从我手上夺走了选择的权力,我从来没有拥有过。我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来告诫自己,事情已是如此,毫无转圜余地,只能这样了。待许多年后,我便归迎掌门登仙,也就落定了。”
“可是今日。”岑钟抬起头,第一次坦坦荡荡地对上面前人的眼睛,“我可以选择了。”
周趣半晌无言,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你是认真的吗?”
岑钟没有回答,只定定地望着她。
周趣低低地笑了,继而说道:“如果我说,你原本就不必选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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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沉,胡山王宫之内,层层叠叠的薄纱和帷幔都被扯了下来,窗户大开,没了碍事不了的遮挡,清风长驱直入,在空空荡荡的大殿内吹出一片浩荡的清凉。
“哎,这个不好吃。”一个黑衣少年呸地一声把一颗龙眼吐了出来,“齁死了。”
刚把龙眼吐出来,伏卧在他脚边的狼便直起身子,伸出舌头,卷了那颗果肉来吃。少年眼珠一转,冲着坐在长桌下首的王后勾了勾手指。
王后今年刚刚三十岁,正是年轻貌美的年纪,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一双温柔的杏眼本该流动着多情的眼波,此时却空洞一片。
看到男孩向她勾手,王后无意识地四肢跪地,爬了过去。
“没让你爬!”男孩抚摸着黑狼光滑的皮毛,不耐烦地骂道:“你又不是爷的孙子,爬个鬼的爬,过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望了一眼,见胡山王的几个儿子还在地上牲畜似的用四肢爬动,十分满意。拍了拍自己的腿,“上来。”
明明受到一个小得可以当自己儿子的男孩的羞辱,王后眼中居然一丝恨意也无,何止恨意,她眼中空空荡荡,仿佛丢了魂儿了。
正要遵循命令,忽然“啪”的一声响,男孩和狼同时僵硬了一瞬,回头望去。
一个白衣少女推开殿门,正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一双漂亮干净得像琉璃珠子似的眼睛淡淡地扫了过来,“我叫你来,是让你做这种恶心事的吗?”
男孩顿了一下。
白衣少女:“米瑶来过了吗?”
男孩笑着从椅子上弹了下来,虽然畏惧但仍假装亲热地凑了过去,“阿白姐姐别这么凶嘛。米瑶没来过,不过别担心,我已经让胡山王等着了,随时都能把他打发回去。不过我猜他也来不了,他那宝贝弟弟不是找不到了嘛。”
“别跟我嬉皮笑脸的。”阿白把他脑袋推开,“我用离魂术不是让你为所欲为的。”
“我知道,我知道的。”男孩没再往前凑,看向窗外,此时紫云在天空流转,太阳已落下,乌鸦叫得起劲,“马上就要入夜了,嘻嘻,我就知道岑钟不会舍得让他师父在这种关头魂飞魄散的,他再不动手,等我们把通道打出来,就来不及了。”m.xiumb.com
他说到这里,偏头问道:“阿白姐姐,胡山塔那边如何?”
阿白皱起眉头,“不上不下,已经僵持许久了。”
“僵持?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阿白没回答,只开了阴兵视角的通感。
只见塔内一片黑黢黢的,在黑暗之中,有两个人影,一个自然是岑钟,另一个以一种近乎闲适的姿态坐在他身边的红衣女子正在说着什么。她伸出手指,似乎在给岑钟数着数。而岑钟的脸上,居然破天荒地有了一丝笑意。
“真是见鬼了!”男孩手指捏得咯咯作响,“他们在做什么?”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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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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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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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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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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