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和元燿依照醉汉的指引,顺着霓虹灯影往前走去。他们之间一直沉默着,只能听到鞋底踩在雨水中的“啪嚓”声,和夜色里飘渺的布鲁斯音乐。
据说不远处的地方有个酒吧正在做行为表演,醉汉强烈推荐他们去瞧瞧。元燿本来计划好的约会早就泡汤了,左右也没什么事做,就按照醉汉的推荐信步往前走去。
他只是很想,牵一牵裴云的手。
“你说……”裴云忽然开口了。
“啊?”元燿瞬间紧张起来。
然而裴云只是看着远处的夜色,神色有些迷茫:“为什么会有人过着这样的日子?”
如果厌恶,他们明明也可以离开拉甘星,哪怕辗转在一个个太空站里做个底层的搬运工,过得也比这里干净些。
然而这些人,只是心甘情愿地堕落下去,看着自己和这座城市的下半层一起烂掉。
“或许是星际社会发展的太快了吧。”元燿想了想说,“地球文明的建立花了上万年的时间,然而星级文明却只花了短短百年。跟不上的人,只能被拉下。”
或许那些劫机的歹徒们说的对,星际大迁移并不是人类文明的一次重新洗牌,而是进一步的割裂。如今社会的鸿沟已经到了无法逾越的地步,而拉甘星上这耸立高楼的上下层文明,就是对那社会鸿沟最好的具象化诠释。
“你看过一本书吗,《美丽新世界》。”裴云低声喃喃,“拉甘星人的生活状态让我想起了那本书的寓言……人性自由和娱乐至上的尽头并不是乌托邦,而是驯化。我们享受着的所有超科技媒介,从地球时代的电视到如今的全息投影,都改变着我们的思维方式,让我们进一步扁平、浅薄…或许拉甘星人的现状,就是我们最终的命运…”
元燿沉默地听着。他对社会学不感兴趣,对裴云这一通话也一知半解,但他清楚裴云心底深处究竟在恐惧什么。
“云哥。”他伸手握住了裴云冰凉的指尖,“这个世界会怎么发展,我们管不着。但我们的思想和意志,不会受到任何东西的掌控。”ωωω.χΙυΜЬ.Cǒm
在少年火热的掌心中,裴云的手指痉挛了下。
他知道元燿听懂了。
地球时代的时候,信息大爆炸给人们的影响尚只是表面、外力、形式的。然而到了如今,从全民普及的个人终端,到能直接操控人精神的造梦机和精神补给,人的心智正在从根源上被驯化着。
再一直坚定的人,在这种驯化面前也难以保持清白。
比如他,又比如裴梦。
他们如此艰苦地追寻着当年的真相,不仅是想还裴梦一个清白,更想要的是挣脱这星际时代的“美丽新世界”,挣脱这娱乐至死的乌托邦。
“其实我不讨厌拉甘星。”元燿望着漆黑街道的尽头,破烂楼宇的一侧此时闪烁着银亮的浅浅光辉,那是他们头顶的巨大全息广告所投下的一点光芒,“在这我感觉不到沦陷的失控。我看着拉甘星人,我可怜他们。但我知道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因为有你在我身边,他在心里悄悄说。
裴云低声笑了下。片刻后,又叹了口气说:“抱歉啊,明明是你的约会,我却在说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我调整一下。”
“没事儿!”元燿连忙说。
他语气太过坚定,惹得裴云又忍不住笑了:“怎么会没事儿。等你真和自己喜欢的人出来约会的时候,难道也会讨论这些无聊的话题吗?”
“唔…”
高大的少年平视着前方。他下颌和脖颈处的皮肤泛着红,那红或许来自街灯的虹影,又或许是心底泛上的羞赫。
“我觉得会。”
“我喜欢的人,应该会和我这么牵这手,然后聊起这些事儿。”
他握着裴云的手,坚定的收紧了下。
裴云的心头被猛地扯了下。方才短暂的茫然失落消散,他仿佛瞬间又回到了那肮脏小餐馆的角落,浑身被潮湿闷热的情愫笼罩。
而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街的尽头。
街角有一处长长的台阶,上面坐满了不少人。一股股迷离的烟雾自人群中升起,他看到有男有女依偎着坐倒在地,都痴痴地仰望着半空中的投影。
全息画面悬浮在半空中,莹亮的反光映在每个如痴如醉的人脸上。在那片虚拟的影像中,他们看到了百年之前的地球母星,看着它在机甲舷窗中慢慢变小,最后被宇宙吞噬。他们看到拉甘星的高楼平地而起,下层社会的人们仰头看着日光消失在他们头顶的钢筋铁铸丛林中,自此长夜永存、白昼消逝。
裴云和元燿并肩站在人群的边缘,无言地看着空中的画面。
“…这是纪录片吗?”裴云怔然喃喃。
他们旁边有人听到了这句话,转过了头去。那是个画着浓妆的女人,只是眼影和眼线已经晕成了一团黑墨,她咧嘴冲二人笑着,神色颓唐又疯癫。
“小傻子,哪里会有人拍我们的纪录片呢?”她痴痴笑着,“……那是人的记忆啊。”
她指着,让两人向前方看去。原来此时有个人正闭目坐在人群尽头,他额角两侧粘了芯片,连着旁边的全息投影仪。而那些投放在空中的画面,全部来自那个男人脑海中的回忆。
那男人闭目,时而痉挛般地笑,时而如孩童般哭泣。片刻后他自己睁开眼睛,一把扯掉了头上的芯片,踉跄隐入了人群中。
“这是场‘记忆影院’。”他们身边的女人懒懒地道,“真是的,为什么要想这些事情呢,平白毁了我一晚上的好心情。”
她呲着牙哼笑,把头扎进了旁边男人的肩膀里,拖长声音撒娇。
可裴云刚才分明看到了她眼角的水光。
有主持人拿着聚光灯,随意在人群里找着人,被点到的人就要上台去分享一段自己的记忆。主持人也会给出主题,有“最尴尬的回忆”,“最痛苦的回忆”,“最快乐的回忆”,还有“最无奈的回忆”。
他们看到有人分享了喝醉酒和小姨子偷情的记忆,那火烈热辣的肢体互动引得人群一阵阵嘘声起哄。但紧接着捉奸的人赶到,喝醉的俩人一个激动竟当众吐了对方一头一脸,又引得下面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之前介绍他们来的醉汉也上去分享了自己的故事。他曾经竟是个兽医,只是星际时代养动物的人越来越少了,而给牛羊猪马看病的工作也完全可以由机器人来代替。男人失了业,关闭了第二星系的诊所,来拉甘星上寻找机会。
他入住拉甘星下层的那一天,那一栋高楼还没有封顶。他提着行李站在破旧的门洞前,眯眼逆着刺目的阳光,仰头去看耸入云霄的金属楼体。
那时人们听到了他心中所想的话。
最多三年。他那时想。老子也得搬到顶上去。
“这小子竟是个兽医!”忽然有人喊,“老子上周还找他看病呢!”
“哈哈哈哈你他妈真是条狗……”
裴云和元燿坐在人群里,跟所有人一起笑,在身旁有人落泪时沉默。夜更深了,伏特加的酒味愈发刺鼻了,烟雾的粒子飘跃过空中,让全息投影的画面都变得破碎朦胧起来。
直到有一道词目的亮光忽然照到了裴云的身上。
裴云被照得下意识地眯了下眼睛,那时他听到主持人问他:“你最愧疚的一件事,是什么?”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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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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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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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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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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