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见面,大家从梁教授寓所出来以后,也没有离开,而是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盘着腿就坐在草坪上,围席而谈。
沈明开始调侃苏亦。
但话语中,掩饰不住的羡慕。
不仅沈明羡慕,吴宗麟周雅琴白槿三人也都羡慕。
他们都拼命备考,还担心考不上中大的研究生。
偏偏苏亦不愿意来中大,梁钊韬教授却恨不得把他收为门下弟子。
人跟人啊,就是不能比,心理落差太大了。
当然,大家已经不把苏亦放在同一个层面上比较了。
不然,就是降维打击。
对于他们几个人来说,苏亦就是前辈,是可以咨询的对方。
比如沈明调侃完苏亦以后,很是心虚地问,“你真觉得我能考上研究生?”
苏亦忍不住翻白眼,“我又不是算命的,我说你能考上你就信了?”
“哈哈哈哈!”
其他几人哄笑。
苏亦也笑道,“试一试,不吃亏,报名费也没几个钱,吴宗麟都准备考了,沈哥你有啥好担心的。”
沈明说,“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自己考上中大的,我是推荐上中大的工农兵学员,三年制的,而且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考古工地度过,基础不牢靠。”
这才是他不愿意继续考研的原因。
苏亦说,“我知道,当年鼓励‘开门办学’,于是,梁先生琢磨着大学学制缩短到三年,再这样折腾下去,开创考古专业招收的第一届学生不就废了吗?于是,他钻‘开门办学’的空子,把教学地点搬到了考古工地现场,虽然你们理论课程学的比较少,但田野经验比往后的学生都经验丰富,据我所知,你们当年没少参与岭南的考古遗址发掘吧?”
沈明点头,“确实如此,那几年,我们先后到马坝石峡、南海西樵山、湖北红花套、广西合浦等地进行考古发掘实习,梁先生就地讲解,我记得有一年,在广西博物馆时,梁先生讲《百越对缔造中华民族的贡献》,听讲的人很多,室内的课堂太小了,容纳不了那么多人,只能把课堂放到室外。当时,大家的求知欲望特别强,博物馆方面的工作人员几乎全部参与,此外,周边的单位来的人也不少,因为在那个年代,专题学术报告会实在太罕见了。当时,大家对于我们中大的学生都极为钦佩,然而,现在恢复高考以后,我们这些当年的工农兵学员日子就难过了。”
说到这里,他感慨,“这一年来,我没少听到社会各种传闻,说要取缔在校的学员,甚至,我们这些当年的毕业生,在单位也隐约受到歧视,只能说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
他叹气,“其实我也想考研究生,不为别的,要是能摘掉工农兵学员这个称呼,对于我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
苏亦还真没想到他会这样的心路历程。
社会普遍上对工农兵认可度不高。
这不是社会的刻板印象,而是工农兵学员大部分基础确实不行。
中大方面,苏亦不太了解。
在北大,这批学员跟高考进来的老三届也有着很大的隔阂,可以说在学校都泾渭分明,活动都不相互参与,甚至在食堂吃饭都分成两派。
他们在学校的存在感不高,风向改变以后,担心会被清算,只求能够顺利毕业,也不怎么惹事,反而参加高考的老三届更加张扬。
作为特殊年代的既得利益者,风向一变,就跟惊弓之鸟一样,也是可以理解。但沈明已经毕业了,还参加了工作,没想到这货还有这样的心结。
苏亦只能鼓励,“沈哥你想太多了,不管是取缔工农兵学员的在读资格还是取消你们已经毕业学员的毕业证都是讹传,这种荒唐的传闻不可信。这么庞大的群体,国家不可能乱来的,至于歧视这个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必介怀,沈哥你很介意这事的话,继续考研即可,你跟你吴宗麟他们仨不一样,不需要政策照顾,今年考不上,明年继续,只要有这个心气,随时随地都可以报考。”
见到沈明欲言又止,苏亦继续说,“而且,你的竞争者也不是他们,跳级报考的学生极少,你的竞争者大部分是你们这批学员,大部分都是同类,谁也不存在先天优势,拼的就是努力,至于72年之前的大学生年纪已经很大了,他们的琐事更多备考的时间更短,也不是主要群体,这么一分析,你就有自信了。”
谁都想好事降临自己的头上。
然而,却啥都不愿意努力,自哀又自怜。
如果沈明是这样的货色,苏亦才懒得废那么多口舌。
好在这货还有救,他望着苏亦,“被你这么一说,我就豁然开朗了!”
又望向白槿仨人,“我的问题解决了,轮到你们了。”
周雅琴立即说,“我们的问题就太多了,感觉哪里都是问题,该选什么学校,该选哪个导师都好纠结。”
苏亦问,“这是为何?你们不是都打算考梁教授的研究吗?”
周雅琴说,“不能都考啊,不然到时候我们俩人都考上了,复试就成了竞争者,要是没有这么多名额,其中一个就成为炮灰,我可不愿意跟小白竞争。”
苏亦笑,“好家伙,想得真远。不过我算是感受你的强大的自信,今年肯定是能进复试线了。”
扑哧!
周雅琴笑,“讨厌,我就是这么一说。”
苏亦望向白槿,“小白学姐呢?”
白槿说,“我也矛盾,你之前说女生合适研究博物馆方向,但是现在中大根本就没有这个方向的老师,就算先生,他也不招考古学的研究生了。”
“啥?梁先生不招考古学的研究生?那他招什么啊。”
沈明也诧异不已。
他还心心念念,要不要报考梁教授的研究生呢,结果现在好了,人家都不招研究生了,那还考啥啊。
这事,苏亦再清楚不过了。
他解释,“别担心,梁先生不是不招考古学的研究生,而是他用文化人类学的名义去招研究生。”
“那还是跟考古学没啥关系了啊。”
苏亦说,“现在梁先生还是中大历史系考古教研室的负责人呢,他怎么可能不带考古研究生。他之所以用文化人类学的名义去招生,那是因为他未来打算恢复中大人类学系。”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对啊,苏亦,你可不能够忽悠我们。”
“国家为什么取消人类学,你不知道吗?”
就连白槿也说,“就是啊,之前杨老师还跟我们说,他们跟梁先生去首都开会,结果好多专家还劝他们不要搞民族学,现在,你又说梁先生打算恢复人类学系,这太不可思议了。”
结果,苏亦还没说话,吴宗麟就忍不住问道,“你们说了这么长时间,民族学跟人类学有啥关系啊,按照杨老师的说法,要恢复也是要恢复民族学系啊!”
“闭嘴,你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周雅琴绷不住了,忍不住推了一把吴宗麟。
这家伙很无辜,“我是真不清楚嘛,毕竟我才读一个学期的考古学。”
苏亦笑道,“行吧,我跟你们捋一捋这其中的关系吧,其实,清末民初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国内学术界是捋不清人类学、民族学、社会学三者之间的关系的。毕竟这些玩意都是西方学术界的学科分类,咱们中国本来就没有的。”
“我们先说民族学吧,民族学一开始在清末时期引入国内,就翻译成‘人种学’或‘民种学’。然后,‘民族学’概念最早出现在1926年蔡元培发表的《说民族学》一文中。具体是不是,咱们就不考证了,在很多文献中都是以此为标志,我就暂且引用这个说法。”
“蔡元培曾是北大的校长,我特意了解过他的学术生平,他一开始是研究哲学的,后来到德国留学,觉得哲学范围太广,想把研究的范围缩小一点,就专攻实验心理学。当时有一位德国教授,他在研究实验心理学之外,同时更研究实验的美学,受此影响,蔡先生就开始研究美学。但是美学的理论人各一说,尚无定论,想要对美学得一彻底的了解,还需从美术史的研究下手,要研究美术史,他觉得须从未开化的民族的美术考察起。恰好美洲原始民族学会在荷兰瑞典开会,当时的民国教育部派他去参加,从此他对于民族学愈发感兴趣。”wWW.ΧìǔΜЬ.CǒΜ
最后,苏亦问,“这么说,你们大致了解这其中的逻辑关系了吧?”
众人点头。
苏亦继续,“蔡元培最开始研究儒学和现代哲学,因此,他很自然的就过度道康德式哲学人类学的,但他将目光投向了有“形而下”形象的民族学。实际上,当年在英文学界,已开始有了后来更常用的‘社会人类学’‘文化人类学’等新叫法,不过他还是习惯叫民族学。他是一九二四年才去汉堡大学专修民族学的,此前其所见闻之民族学是作为‘因素’分散在心理学、哲学史、文学史等研究中的。然而,民族学之‘史’的气质,给原本重‘经’的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为啥跟你们说这些废话呢,简单来说,就是一开始西方也把‘文化人类学’‘社会人类学’等同于‘民族学’。因此,在国内,也有种说法,这个三个称呼其实都是一个玩意,这也是为什么我之前会说,很长时间内,人类学、社会学、民族学三者的关系是很模糊的。”
“尽管模糊,但不同的学者翻译不同的文献,受限于语言的关系,接触的文献比较单一,因此,理解起来也各不相同,在早期引入国内的时候,各种说法也极为混乱。但经过民国时期的发展,这三者的关系,也大致捋顺了,或者说,已经本土化了。”
“这么说,你们听明白了吧。”
大家点头。
吴宗麟说,“你是想告诉我们,其实梁先生用文化人类学的名义招研究生,其实就是招民族学的研究生,是这个意思吧?”
苏亦笑,“聪明,总结得很到位。”
吴宗麟忍不住翻白眼,其他人都笑起来。
苏亦说,“其实在梁先生看来,民族学也不完全等同于‘文化人类学’,但两者的区别,他也没有机会发文章论述,这是特殊的历史背景决定的。”
“具体啥情况?都跟我们讲一讲。”沈明问。
白槿问,“这些跟梁先生不用考古学的名义招研究生有关系吗?”
周雅琴也说,“对啊,苏亦这里面有什么关系,我们都被你说糊涂了。”
苏亦解释,“关系很大,我简单跟你们分析一下。一般来说,按照西方学术分类,人类学可以分为文化人类学、社会人类学以及体质人类学几大类。前两者,跟民族学密切相关,所以国内的人类学学者基本上都搞民族学,比如之前咱们提及杨志成先生,就获得巴黎大学民族学博士,回来负责中大人类学部的工作。早期的蔡元培、潘光旦、吴文藻、杨成志志等人都是去西方留学,因此,都全面掌握了西方民族学、人类学和社会学最前沿的理论和方法。受到他们一帮人的影响,民国时期的高校都是按照他们的方法来的,不管搞民族学、人类学还是社会学都是这套方法,结果,建国以后就行不通了。”
吴宗麟问,“为啥行不通?”
沈明说,“意识形态问题啊。”
苏亦点头,“确实如此,民国时期的,就不讲了,太杂乱了,你们知道国内第一个人类学系是厦门大学创办的就行了,而国内‘学-系制’制度,则是1919年蔡元培在北大正式推行,即以‘系’代替原来的‘门’,同时取消原来‘科’的设置,并将性质相近的系合并成‘组’。反正,咱们现在喊的民族学,人类学系,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这些都是题外话。我比较了解民族学,就以民族学的学科发展为蓝本,你们分析建国以后,为啥民族学、人类学、社会学会消亡的原因。”
大家都知道重头戏来了,屏声敛息,认真倾听。
苏亦见状,“不用这么正式,随意聊一聊。”
等大家放松下来,他继续。
“1949至1964年,中国民族学界经历了两场大规模的冲击,第一场冲击是大规模的学科改造,第二场则是全面参与全国民族大调查并创造辉煌。”
“苏亦,这么说,太抽象了,要不你具体点?”
“行,我具体吧,民国时期,经过咱们国内的众多学者的努力,已经在世界学术界形成一定的影响力,也进行了本土化,开始形成中国民族学,所谓的改造是指中国民族学界全面批判‘西方资产阶级民族学’,同时全盘接受民族学学科的苏联模式和苏维埃民族学派的观点,同时,民族学由于在政府主持的史无前例的民族识别和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中发挥了中坚作用,积累了大量民族志资料而创造了学科史上的一段辉煌。”
“大家都听说过咱们建国以后,全盘接受苏联模式,然而,苏联当时是模式,估计大家都不清楚吧。”
确实不清楚,大家都在摇头。
“其他方面,咱们不涉及啊,仅限于教育领域。在苏联,社会学已于30年代被作为资产阶级学科撤销,人类学仅保存了体质人类学部分,本质上也没有人类学了,因为人类体质就属于生物学领域。至于文化人类学则与社会学同时被撤销。建国以后,咱们国内的社会学和人类学也是同等命运,直接被撤销,体质人类学则存在于科学院的古生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完全脱离了社会科学领域。嗯,就是咱们考古界的大牛裴文中以及贾兰坡两位先生所在的古脊所的前身。”
“至于民族学,则以苏联的学科分类为样本,作为历史学的一部分得以保留。结果,也没保存几年,52年的全国院系大调整,所有的民族学系都被撤销,民族学的教师队伍被压缩,民族学专业也不再招收本科学生,这也是为什么梁先生他们会被并入历史系的原因,当然,这也不是最惨的。”
“啥?还有最惨的?”
苏亦的话,把大家都整不会了。
苏亦点头,“因为民国时期,学科边界比较模糊,因此,在院系调整时部分社会学家没有被改行发派到其他领域。如,原清华社会学系主任潘光旦、原燕大社会学系主任吴文藻、原清华人类学系主任吴泽霖、原中大人类学系主任杨成志,在其所在系被撤销后,都被调到了中央民院研究部从事民族学的研究工作。”
“上面提及的几位先生是权威,并不局限于他们,基本上全国各大高校,跟人类学、社会学相关的学者,都抽调到中央民院的研究部。于是,这里就成了民族学、社会学最后的大本营,大牛一大堆,除了上面提及的几位,还有费孝通、林耀华两位先生,剩余的人,估计你们没听说过,我就不说了。”
说到这,众人不解,“苏亦,这也不算最惨的吧。”
苏亦点头,“确实不算最惨,你们慢慢听吧。”
他接着说,“其实,按照原来美英的划分法是将人类学分为四分支:民族学(文化人类学)、语言学、考古学和体质人类学。改为苏联模式就是将人类学撤销,将其余三分支分别作为独立的学科设立。苏联的民族学一般都设于历史系,于是在中国的学科分类中,民族学也被划归为历史学之下的一个分支。经过改造以后,咱们国内的民族学,也就成为苏维埃学派的民族学了。”
“说到这里,你们应该知道,为什么梁先生会研究考古学了吧?”
众人恍然。
吴宗麟感慨,“敢情都是属于业务范围啊。”
苏亦笑,“不管是以前的人类学,还是现在的历史系学,都包含考古学,不过中大的考古学跟北大的考古学,却是两个方向,我是从历史学进入考古学的,梁先生是从人类学进入考古学的,你们都是中大的学生,未来从事考古学研究,应该要从人类学或者说是从民族学方面入手,这也是为什么梁先生会研究民族考古的原因,我不具备这样的学术背景,研究民族考古就是皮毛。”
大家点了点头,部分同意。
议论过后,周雅琴说,“苏亦,你是不是又跑题了,还没告诉我们,民族学为啥取消呢。”
“别急嘛!”
苏亦笑道,“苏维埃民族学强调为苏联的国家建设和苏共的民族政策服务,因此,受苏维埃民族学的影响,中国民族学的研究的重心也大同小异。其中,有几个方面的选题特别受其影响,这就是‘原始社会史研究’、‘经济文化类型研究’和‘民族定义与识别的研究’。原始社会史被认为是阐明历史唯物主义基本理论的一个基础而受到重视。林耀华根据教育部委托编写了《原始社会史课程教学大纲》,杨堃编写了《原始社会史和民族志》讲义。大纲和讲义都备受苏联柯斯文等人《原始文化史纲》等著作的影响,只是其所引用的案例则多为中国的材料。我之前在北大,就曾经看过林耀华先生当年在北大开设相关课程的油印版讲义,基本上就是那个年代的学术成果了。”
“你们感兴趣的话,可以找当年费孝通、林耀华两位先生的合著的文章《当前民族工作提给民族学的几个任务》看,里面涉及到具体的内容,我就不赘述了。”
“我主要想讲的是,这一段时间,咱们国内的民族识别与社会历史调查方面取得的成就,已初步掌握马克思主义理论和苏维埃学派理论的中国民族学界,遂全面转向边疆和少数民族研究。这也为什么,之前梁先生他们去首都开会,会被其他专家呼吁继续研究民族问题而不要重提‘民族学’,因为,在过去很长时间内,咱们国内是不允许搞资本阶级民族学的。”
“自1950年起,政府启动民族识别工作,大规模的调查从1953年开始,一直延续到1964年,至1979年也就是今年还没有完全结束。经过十几年大规模的调查和研究,全国各地申报的400多个民族成分被归纳识别为56个民族。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比较科学地辨别清楚国内的民族成分。”
“我的天啊,原来我们国家56个民族,是这么来的啊?”
苏亦点头,“是的,以前咱们中大还有疍家民族问题研究,后来它划入汉族以后,这个方面的研究就结束了,很多民族问题也是一样,56个民族的划分就是根据苏维埃民族学的方法方式来划分的,这个方面不能说是尽善尽美,但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建国初期的十多年,确实做了很多了不起的工作。”
“咱们还是说回研究生的事情吧,这方面越说越远了。”
苏亦笑,“1956年,民族学院研究部分出部分人员组建中央民院历史系,其中设立了新中国第一个民族学专业,并招收副博士学位研究生。研究部本身则继续从事民族学等方面的研究工作。1957年,开始筹建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民族研究所。这个研究所的基本队伍,即调中央民院研究部成员组成。这个方面,我就不展开了。大致让你们了解一下,学民族学可以考哪里研究生。”
“重点还是1957年以后,你们想了解这部分变化可以看梁钊韬先生的文章《人类学、考古学、民族学与阶级斗争的关系》,有了比较具体的论述。”
“此外,从1958年开始,中苏交恶。次年,苏联单方面废除数以百计的援助和合作协议,撤走全部在华专家,来华的民族学专家也在这时回国,中苏的学术交流,包括民族学界的交流全部停止,其中包括中苏合作编写《东亚民族志》的计划、苏方出版纪念中国民族学专辑的计划等都取消了。这样一来,民族学研究也受到极大的冲击,原来被视为学习榜样的苏联民族学也马上被批判为“修正主义民族学”,甚至连从事苏联民族学研究的学者也受到波及。此时,中国的民族学实际上已无处安身。”
苏亦点头,“当时有人提出,根本不存在马克思主义民族学,民族学本身就是资产阶级的学科。甚至,1958年,中科院原打算建立民族学研究所,但在正式成立时,用的是民族研究所的名称。20世纪60年代初,民族研究完全取代了民族学。中央民院历史系原有民族学教研室,在当时是中国高校中唯一用民族学命名的教学机构,也于1964年改成了民族志教研室。当时,‘民族问题研究’已代替民族学。民族学在中国大陆实际上已经走到了尽头,它的死亡,只差一个正式的官方宣判了。”
众人恍然。
白槿感慨,“从一开始的资产阶级民族学改造成为苏维埃民族学,结果,又演变成为修正主义民族学,一步步坠入深渊了。”
“是不是深渊不好说,但是从1964年开始,国内已经没有民族学的身影了,甚至,都没人敢提‘民族学’一个词汇。从这一点来说,你们就知道去年冬,梁先生带着杨、陈两位老师去首都拜访各位专家,给《中国民族学概论》的编写工作开那么多研讨会,为什么会遭到那么多老专家的反对了,大家,也不是真的反对这事本身,就是有些害怕。”
“这么说起来,梁先生就是孤胆英雄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推动这事?”
周雅琴望着苏亦,小声问道。
她突然降低的声音,让苏亦觉得好笑,“没有那么恐怖,梁先生又不是傻子,现在都已经是1979年了,基本国策早就确定了,都已经开始对外开放了,也开始恢复跟西方的交流了,那么学术自由也肯定逐渐开放。梁先生也是一种试探。”
“试探?”白槿眼前一亮。
这姑娘似乎嗅到某种阴谋的问道。
苏亦笑,“我猜测的哈,你们说,为啥梁先生是从民族学开始,而不是从人类学开始?原本人类学的名头太大,民族学好歹有民族研究作为托底,此外,你们不要只看到有专家反对,其实,支持恢复民族学、人类学的学界泰斗,大有人在,具体是谁,我就先不说了。”
“都有谁啊?”
“苏亦你都给我们说说呗。”
“苏亦,你这样你讨厌了,话说一半留一半,没你这样的。”
苏亦问,“真想知道?”
四人点头。
苏亦笑,“行,那我就继续说,其实,支持的学界泰斗我前面以及提及过了。”
“杨志成先生?”
众人第一个反应就是梁钊韬先生的老师。
苏亦点了点头,“杨先生肯定支持,不过杨先生并不担任领导职务。”
“那还有谁啊?”
“很多,其实,为了恢复中大人类学系,梁先生做了大量的工作,也找了不少的关系,他与社会学、考古学、古人类学、民族学等方面的关键学者,如费孝通、吴文藻、夏鼐、贾兰坡、吴汝康、杨成志、林耀华、王冶秋等先生都有过接触。”
听到这里,众人目瞪口呆。
“原来梁先生都找了那么多人了啊。”
苏亦笑,“不然,你们以为梁先生在首都半个月是白待的啊?现在他跟杨、陈两位老师编写《中国民族学概论》初稿,差不多就要完成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你们就会开设这门课程了,内部讲义应该会优先在你们考古专业使用。这可是一件具有历史意义的事情,你们可以说,就是历史的见证者。”
“苏亦,你讲了那么多,还没告诉我们梁先生为什么要招文化人类学研究生,而不是考古学研究生呢。”
吴宗麟突然问道。
苏亦忍不住翻白眼,“敢情我讲了那么多,全部白讲了。”
“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
苏亦无奈,“你个外行,别瞎闹,反正你也不考梁先生的研究生,不管是人类学还是民族学或者考古学都跟你没啥关系了。”
吴宗麟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厚,“别啊,我就是帮大家问的嘛,你之前的都是关于历史的分析,我们主要是想知道一些具体的东西,比如梁先生的想法,比如周雅琴跟白槿合不合适考梁先生的研究生,要是不合适考,那应该选择哪里,这个才是大家比较关系的,对吧,雅琴!”
“一边去!”
周雅琴丝毫不给面子。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苏亦笑道,“敢情你怪拐了一圈,在这里给我打埋伏呢。”
吴宗麟傻笑。
苏亦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前面说的都是国家大事,只要还是历史背景,但具体到个人该如何选择,他们还是茫然。
于是,他说道,“梁先生咋想的,之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他就是想恢复人类学,这是大势所趋,最慢两年内,你们中大的人类学系就恢复了。”
“这么快?”
“这跟我们有啥关系呢?”
“是的啊?难不成我们以后都要学人类学了。”
苏亦笑道,“恭喜你们,答对了。”
“啥啊?我们可是历史系的。”
苏亦笑,“你们是历史系没错,但你们的专业课老师基本上都是考古教研室的,未来人类学系恢复了,你们考古专业肯定要转入人类学系。”
“真的假的?”
苏亦肯定道,“当然是真的,不把你们转过去恢复的人类学系就是空壳,你们必须走,再说你们要留在历史系,历史系也不答应!”
“为啥啊?”
“历史系上哪里去找老师给你们上课,要知道中大考古专业学术带头人就是梁先生。”
其实,这就是为啥后世中大人类学系会有考古专业的原因。
这个方面跟央民是一样的。
吴宗麟后知后觉,“这个意思是说,只要我今年考不上徐教授的研究生,就必须要跟考古专业转为未来的人类学系了?”
苏亦点了点头,“是的。所以小伙子,你要努力了。”
“那我们也是了?”
周雅琴问道。
苏亦点了点头。
这姑娘有些沮丧,“我们本来就是冲着历史系来的,结果,以后还要转入人类学系,这算什么回事啊。”
白槿脸色多少也有些失落。
苏亦笑,“你们啊,根本就不知道中大恢复人类学系是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啊?”
苏亦说,“意味着你们是建国以来恢复的第一个人类学系的学生,只要你们毕业全国各地的高校就抢着要。”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物以稀为贵,到时候,只要中大恢复人类学系,全国各地的高校肯定纷纷要恢复人类学系,到时候去哪里找那么多老师啊?会有不少老师半路出家加入人类学系,你们肯定供不应求。”
周雅琴苦恼,“可我根本就不了解人类学嘛,而且,我对考古学比较感兴趣。”
苏亦笑,“这不影响啊,我之前都说了,按照英美的分类,考古学就是在人类学下面的,咱们中国考古学的奠基人,李济先生学的就是人类学,就连梁思永先生去哈佛大学留学学的也是人类学,但是他们都从事考古学工作。按照西方的学科分类,他们没有我们国家那么久远的历史文明,他们只能从人类学的角度去研究考古学,这些都不影响你的对考古领域的探索,这个方面,沈哥是你们学长,未来梁先生也会按照他的模式培养你们的。”
周雅琴说,“你是说,我们未来还是学考古学?”
苏亦点头,“是的,本质上没有太多的变化,但这是本科阶段的,如果研究生阶段,变化就有点大了。”
白槿也忍不住问,“怎么说?”
苏亦解释,“因为梁先生培养的研究生,肯定不是从历史学的角度去培养,他必须会从文化人类学方向去培养,也就是大家所说的民族考古。”
“民族考古?”
苏亦点了点头,“是的,就是民族考古,有人说这是民族志考古。”
“啥意思?”
“就是,民族考古不是对某个民族文化的历史进行考古溯源研究,而是通过对当代现存的民族志资料的利用和以考古学的眼光进行现代民族志调查,以探求人们的特定行为模式或生存方式与所遗留下的遗存之间的关系、模式,供考古学家参考,试图透过考古遗存看到造就遗存的古人行为和生存方式。”
“太复杂了。”
“简单来说,就是民族考古,它不是专门去考古某个民族的历史,而是利用现有的民族资料去给考古学家做一个参考,然后去研究古人的行为和生存方式。”
白槿仨人似懂非懂的点头。
苏亦说,“算了,你们不要去纠结概念问题了,不同的学者对民族考古的认知是不一样的,如果你们跟梁先生做研究的话,就必须从事民族考古研究,这是一个大融合的研究方向,民族学、人类学、考古学甚至语言学相互融合,要学的东西非常多。”
“这也太难了吧。”周雅琴咋舌。
苏亦笑,“确实不容易,但学好了,你们就是这个领域的权威了,未来就是梁先生的衣钵传人,如果继续读博士,说不定就是你们中大的人类学的学科带头人了。”
说着,他望向白槿跟周雅琴两个姑娘,“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诱惑力啊。”
周雅琴立即摇头,“我不可能的,根本就不是这块料,能够考上研究生,我就谢天谢地了,这种好事,就交给小白吧。”
白槿没有摇头,而是反问,“这种好事苏亦你之前为什么不答应考梁先生的研究生。”
这姑娘显然是心动了。
苏亦咧着牙齿笑,“因为我比较喜欢北大。”
“就是这么简单?”
“对啊。就是这么简单!”
“不觉得可惜?”
苏亦摇头,“不可惜,因为我去北大,未来同样也能够成为学科的带头人啊。”
这一刻,大家都感受到他的自信了。
对啊,眼前这位,今年也才16岁。
要是到他们这个年纪,博士已经毕业了。
再破格提拨。
说不定都可以成为全中国最年轻的硕士导师了。
就这样的妖孽。
留在中大,太欺负人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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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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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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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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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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