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又把我带回了它的内部。
“你打算把我关多久?”我看着那重又发出亮白色光的椭圆或者球形空间。我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依然那么洪亮,还是不能适应。
“不要用‘关’这个词”,它说,“我并不打算‘关’你,只是我们还需要更多一些了解。”
那我还能回去吗?
“当然可以,但我不建议你这么做。在那里,在那一刻,你已经死去。如果你非要回去,会引发一些不可控的干扰。”
什么样的干扰?
“这么给你解释吧。宇宙内所有的生命,包括你和我,每一个其实都是一颗孤独的星星。两个孤独的生命体只能彼此共同拥有一段时间。过了那段时间,他们再在一起都是多余的。”
不,你说的不对,不是这样的,我知道很多很多地球人,他们彼此在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几乎是一辈子。人类渴求恒久而稳定的关系,并以此为荣。
“我知道你说的这种长期关系,但残酷的事实是,在那些所谓的长期关系中,陪伴他们的不是彼此,只是对过往关系放不掉的回忆。从某种意义上说,常伴我们一生的只能是自己的回忆,它们才是我们最为稳定的关系。”
我陷入了长长的思考。它说的话听上去有些道理。可是还没等我来得及仔细想清楚,它又开始提问了。
“如果再把你放回到楼下的那条小街上,你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你说哪条小街?我马上就反应过来①,会的,我默默点头,我现在对此毫无质疑。
“你确定吗?”
我张了张嘴,却不能做出任何回答。
“你并不是那么肯定,我说的对吗?你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伴侣,有自己的亲人,有自己的职业。尽管这些在我看来都微不足道,但你仍然很珍惜,可以说曾经万分珍惜。你之所以在那一刻做出那个选择,只是想给自己不满足的欲望一个答案,给自己不完整的回忆一个结局。我说的对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想到那么多,真的没有。
“你回答不出来,我就当你是默认了。请听我说,地球人,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应该有答案或者结局。我们的星球曾经那么美丽,现在你看看,它都整个快要被黄沙覆盖,为什么?我们的太阳曾经那么富有活力,现在呢?它却即将熄灭,仅能发出一些孱弱的光芒,为什么?你可以说都是我造成了这一切,但我从不后悔。每个生命从诞生那一刻起,就只能选择一个方向,然后越走越远。为什么我们不能在几个方向同时走下去?为什么我们不能让时光倒流再重新选择一次?因为这是它、至高无上的它定下的规矩,它给我们确定了法则,给我们画好了道路,我们只能按照它的意志前行,这才是唯一的理性做法。你试图改变这一切,结局呢?并不如你所想的完美,可以说是完全失败了。”
不要再说了。
“不,我还要说。因为从你的身上我再次坚信,我选择的方向是正确的,只要我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只要我有足够多的、持续不断的养分,我一定能无限接近它,通达它所有的秘密,知晓所有的过去和未来,或许直到那时,我们才终将不迷茫、不徘徊、不后悔、不质疑,每个生命从诞生那刻,不,从尚未诞生时,就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方向,就能从一开始就选准自己的路,然后毫不犹豫地走下去,而不是像过去的你那样,随时都质疑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在后悔自己做出的每一个选择,直到现在,终于迷失在过去而不能自拔。”
不要再说下去了!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难道这些问题没有一直在困扰你吗?难道你不是想用抛硬币的方式来决定自己的命运吗?难道你走进圣石,不就是想尽快结束这错乱的迷局吗?难道你不是想用一种近乎自戕的方式来寻求解脱吗?”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它沉默着。它说过的话混合着各种细微的声音冲击着我,我听见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就像荒原上呼啸而过的疾风,盖过了其他所有声音……
“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吧,这是我为你偷来的时间。”它的声音再次响起来,“请你静静地想一想,我说的话是不是正确,然后,再决定你未来的路。”
我有一个问题。有一个念头突然从我的脑海中闪现出来,就像是被人突然放进去一样。
“请问吧。”
假如到了那一天,你已经无限接近它,已经通达它所有的秘密,已经知晓过去与未来,你打算怎么做?
它沉默着。
你会取代它吗?
“不,我不会取代它,我永远不会成为宇宙的主宰,我只是想主宰自己。”
主宰你自己?
“对,主宰我自己,走出我自己的路,而不是被选择的路。”它补充说。
“或许真的到了那一天,我还是会继续它为我规定的路,但是这不一样,要到那时我才会明白,这就是我的路。”
或许不是这样,我在心中默念,到那时,尘归尘,土归土,不管什么路,最后都会指向一个终点。
如它所说,在接下来这段它为我偷来的时间里,我沉溺在那道逆流而上的长河里,那个椭圆或者球形的空间就像一艘小船,载着我起起伏伏。我惊奇地发现,原来竟有那么多的瞬间,在那里竟有那么多条可供选择的路,每一条路都会轻易地改变我短暂的一生。是谁在背后推动我在当时作出那些选择?是我自己吗?在这之前我对此坚信不疑,但现在我却不敢肯定了。
我翻看着小时候的那些记忆,我的第一根头绳,我的第一个压发,我的第一件花裙子……我甚至看到了我在幼儿园的第一天——我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吃东西时小口小口,生怕弄脏我的新衣服,老师说的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周围那些孩子我也一个都不认识,但我牢牢记住母亲说的话,“要表现得乖乖的,放学妈妈就来接你。”所以一整天我都没哭没闹,不像其他那些孩子。那天结束时,我甚至还得到了一朵小红花。但母亲来接我时,我却抱住她的脖子嚎啕大哭,我一点都不想再上幼儿园,但第二天还是得去。
那时是父母在帮助我作出决定。他们给我取下名字,他们每天送我去上幼儿园,然后是小学,然后是中学。在那些学校里,最初我只是个名字,慢慢地我的名字变成了“我”——“我”喜欢上英语课,不喜欢上生物课;“我”喜欢这位老师,不喜欢那位老师;“我”喜欢吃这个,不喜欢吃那个;“我”喜欢这样穿,不喜欢那样穿;“我”喜欢这首歌、这部电影,不喜欢那首歌、那部电影。就因为这些莫名的“喜欢”或者“不喜欢”,有些人渐渐成为“我”无话不说的朋友,另一些则仅仅只是在一起上课的同学……
“我”开始试着自己做选择,这些选择也在使我更加成为“我”。这样说来,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样,是“我”自己在做出选择,而是那个名字以及它背后所沉淀、所代表的一切,在帮我做出选择。如果不是因为离家近而读了那所中学,我就不会正好遇见晓宇,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成绩几乎和我不相上下,而又从来不像我那么刻苦,我可能都不会多看他一眼,如果不是那年暑假我主动去找他,我们根本不会发生后来这么多的事情,而去之前我所想的,仅仅只是要安慰他……
或许真如它所说,这些都不是偶然的,在所有之上还有个唯一的它——“真一”,它掏出剧本、划定角色、赋予姓名,然后交由我们全力以赴地去演绎,就像他在灯塔那晚说的——“我们都是舞台上的演员,而它是唯一的观众”②。在这部戏里,我和他真的只能彼此拥有一段时间,过了那场戏,我们就只剩下一幅幅剧照用来回忆。剧本早就写好了,只是我们傻傻不知道而已,从来没人给我们剧透。不,岂止是没看懂剧本,我们连自己是演员都不知道,路早已划好,我们还在自以为是地不停选择,好像我们真的可以自己选择……
但只是没想到剧照有这么多,好像全世界的电影剧照加起来也没这么多。而且每一幅剧照都被切分得细致入微,使得我短暂的一生看上去竟如此漫长。这没有什么,不管细微还是粗略,我的一生都无法改变。躺在那道逆流而上的长河里,假设那些“决定性的瞬间”可能会改变什么,我已经不再纠结了。它们无法改写,每一个瞬间都是我的一部分,它们组成了完整的我。如果我在当时做出了不同的选择,那就不是“我”的故事了,它分配给“我”的戏份就是这样,我只能这样演下去。
以后呢?未来呢?我的戏份在那出戏里已经谢幕,我又该如何演下去呢?
走出你自己的路,而不是被选择的路。我记得很清楚,它是这样说的。
这段时间里,它一直没有来打扰我。如它所说,让我“静静地想一想”。xǐυmь.℃òm
它确实是这样做的。或许,它真是对的?
注释:
①在第一卷中,绍伊夫给了小兰两个选择,她可以回家,什么都不会发生,或者她留下来,接受自己是“蓝雪之子”的命运。她在家门口的小街上犹豫了很久,最终选择了后者。见第12章
②在灯塔下那个夜晚,晓宇突然悟到,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舞台,我们都是台上的演员。见第39章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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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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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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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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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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